两军交战,当发现对方的最高指挥官实际上是自己人的时候,心情其实也是相当的复杂。
反正沙东怎么都没搞明白,怎么项拔就成了老大的卧底?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搞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就好比新编义士五个大队的大队长,恐怕现在都是心情无比复杂的。
毕竟自己正热血沸腾等着老板开创不世之功呢,结果这么大的工程,这么大的项目,老板带着一票老弟兄,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这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难受啊。
“王号不可去,去不得,去不得。”
“这是为何?不过是王号而已,降等为公侯,又有何不可?”
“沙君听我细细说来就是。”
以往两国打打谈谈,基本就是剑拔弩张,像楚汉谈判这么和谐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只见刚成为楚国司马没多久的项拔,语重心长地跟“汉子”谈判代表解释道:“若是去王号,宗室必定愤怒。如屈氏、斗氏之流,多有桀骜不驯者。时下那处大夫虽已归顺,只是心思不纯,不可以为常例。”
“嗯……”
眼神有点严肃,沙东略微揣摩了一下项拔所说,心中也是承认,这位之前还是楚国都邑环列之尹的老家伙,其实并没有外间传说的那样,是个老牌废物。
只是运气有点差,加上出身也不太好,在楚国自然是混不上去。
现如今能够起来,纯粹是时来运转,抱上了李解的金大腿。
之前李解给他的那些开销,用来运作升官发财拍马屁,实在是绰绰有余。
有钱之后,才能够成为赵太后的“心腹爪牙”,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但“环列之尹”还真不是阿猫阿狗就能混的。
闲散大夫那也是大夫,不配剑的君子也是君子!
“若是保留楚国王号,还能安抚宗室之中跃跃欲试之辈。此间运转,可以先行对外透露风声,便说要逼迫楚王去王号。”
“先抑后扬?”
“先抑后扬?!”复读机一样重复了沙东的话之后,项拔连连点头,“妙啊!便是先抑后扬,若如此,原本蠢蠢欲动之辈,定然安分守己。以汉军之威,只待来年,便能隔绝楚国东扩之路。”
说着,项拔又点了点桌上面的地图,“此地便是上鄀,以往楚国军政大权,便在此地。当时楚国国力尚可,以此为郢都,故而上鄀乃是楚地雄城。只是,一旦楚国割让汉东土地。”
笃笃笃笃……
手指有力地敲着桌板,沙东看了又看,这才反应过来:“上鄀在汉水东岸?”
“正是!”
猛地提高了音量,语气有点激动的项拔看着沙东,“沙君想想看,若是有言在先,言必称去楚国王号,再行所要汉东土地,难易如何?”
“自然是困难重重。”
“倘若先抑后扬,使楚人觉得终究保住了王号,这汉东土地丢了,便是丢了。”言罢,项拔又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只是,上鄀终究长期为郢都,直接割让,只怕还是有楚人不喜。不若以赁代割,便说租上二三十年,以全‘汉子’之名,定能顺利!”
“咦?”
沙东一愣,“这事,我们在傅城干过。宋国微山之南,就是用租赁的名义,拿下来的。”
“……”
一时间,双方突然沉默了下来,有点尴尬。
楚国司马项拔原本还挺不好意思的,心想这缺德主意,提出来有点丢人,显得自己特小人特卑鄙特无耻。
可万万没想到啊,这事儿,居然有人已经干过了!
沙东比项拔更尴尬,现在他们是在密谋怎么搞楚国,怎么把战后利益最大化。只是这缺德事儿干得太熟练,之前的黑历史脱口而出,着实让人有点难为情。
好在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双方各自喝茶掩饰,也就不那么尴尬。
“那去不去王号这件事情,就先这么敲定。保留楚王王号。”
“善!”
保留楚王王号,短期内反正是利大于弊。
毕竟逼迫楚王去王号,也就是周天子和“含姬量”比较高的国君们夸赞一声“亚克西”,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该组成联盟群殴南方人还是要组的。
“迎回楚王、赵太后的名单,便在这里,如今郢都世族稀少,寥寥数人,便为令尹、莫敖。不过,以老夫愚见,赵太后可以返回郢都,至于楚王,还是留在渚宫‘避暑’。”
“嗯?”
沙东脑子没转过弯来,便问项拔,“可是要将楚王带回姑苏?”
“不必。”
抬手拿起茶杯,项拔又喝了一点凉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可使楚王认汉子为伯父,再以楚王年幼为由,使赵太后摄政。”
“那岂非要在渚宫驻军?”
“自是要驻军,不如此不能震慑郢都。”
一脸严肃的项拔提醒沙东,“只是汉子不必以汉军之名,大可以楚王名义昭告全国,言筹建新军,拱卫渚宫。老夫既为楚国司马,又曾是‘环列之尹’,随便勾个名号,称‘近卫’也好,名‘亲卫’也罢,只是个名号。这王前之师,终究还是汉子所掌。”
“换皮?”
“换皮?!”乍然又听到沙东这么精辟的总结,项拔又是击掌笑道,“妙啊!便是换皮,这王前之师,名为楚,实为汉。只是楚国上下,谁能戳破?如今郢都封爵加官之辈,皆要仰赖渚宫母子二人,自是不会拆穿。至于凡夫俗子,又不能亲临渚宫,岂能知晓真假?”
“……”
听了项拔这一套套的,沙东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之前他就觉得,云轸甪这样的老江湖,怎么会在楚国沦落到那般地步的?现在一看项拔,沙东就觉得,这楚国今年不倒闭,明年也得垮台。
这样高水平的老阴逼,楚国居然没有重用?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也就是现在读了书认了字,还能够跟在老大屁股后面勤勤恳恳地干活,换作以前还是沙野一小土鳖的时候,他能想这个?他能琢磨这些?
他连个屁都不是,又怎么去感慨这些呢?
无知的时候,又怎么可能去知晓食肉者们的“怀才不遇”?更谈不上什么感慨不感慨。
“如此,看似汉军不曾驻扎渚宫,实则渚宫为汉军所掌。”项拔并不知道沙东内心现在异常的感慨,自顾自说道,“汉子有伯父之名,又是天下闻名之兵家,这王前之师孰人筹建训练,舍汉子其谁?”
“有道理啊!”
“如是有个交待,这楚国各地之民,便不会深究其中不妥之处。”
“还真是……妙啊。”
沙东再度感慨,老大果然厉害,这样的老阴逼,居然也能拉拢过来。
只是沙东哪里晓得,李解压根没怎么拉拢项拔,来来去去就两招。
一是给好处,二是大力给好处。
没了。
威逼利诱四个字,李总裁从来都是只需要负责“利诱”,因为“威逼”这么个操作,还需要他干什么?他这张脸就写满了“威逼”!
“无论何时,楚王必须掌握在汉子手中,如此,赵太后也好,楚国新贵也罢,都犹如枷锁在身,不得自由。”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咦?此言精妙,不知出自何人之口?”
“首李啊。”
“汉子果然神奇。”
项拔感慨之余,又提醒了一下沙东,“只要太后、楚王皆是安全,到时倘若有邦国以救楚之名进犯淮水,大义名分,不攻自破!”
“这个倒是不必担心,倒也不瞒项子,首李奇袭郢都之前,早就有所布置,随时防着姑苏和北方呢。”
“眼下最有可能用兵汉子后方的,确实只有这两处。”
眼神略微担心,“姑苏吴甲、健旅,乃是一时劲卒,吴威王临终之前,更是凭此灭越。如今汉子位列诸侯,汉吴不两立,必有一战。”
“早晚有这么一天的,白沙村早就搬空了,就留了几家工坊还在。首李早就想要找个机会去姑苏,只是太叔卯一直隔绝,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
听沙东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项拔只觉得心惊肉跳。
按照沙东所言来推算,那李解分明一开始就是带忠臣……
不过看破不说破,现在大家一个锅里吃饭,那肯定是相亲相爱。
“时下名单在此,老夫先行将去王号一事,于郢都运作一番。也好清查名单中人,何人可堪重用,何人当立即铲除。”
“有劳项夫子。”
“岂敢……”
项拔躬身抱拳,沙东赶紧还礼,连忙道,“以后首李一统天下,定然不能少了项子功劳。”
原本还心情放松的项拔,突然就心脏剧烈收缩起来,差点当场嗝屁。
“一……一统……天下?”
“是啊。”
有点耿直的沙东笑呵呵地看着项拔,“首李在‘白沙’时,便是‘受命于天’,立下大志,便是‘一统天下’。”
“……”
捂着心脏,项拔赶紧深呼吸,生怕自己死在这里。
听着沙东很认真的语气,项拔见他神情不似作伪,顿时寻思着自己还年轻,还没享受够呢,这要是老板一统天下,那自己的日子,得多爽多舒坦?
想到这里,项拔老态尽扫,走路也松快带风起来,赶紧回郢都找侍妾们乐呵乐呵,庆祝庆祝有了新的人生目标。
仔细想想,自己老个屁的老,正值当打之年,还能降服好几十年的。
不过坐上阳水渡船的时候,项拔还是重新深思熟虑起来,原先的很多判断,是基于李解要做一个诸侯来考虑的。
最大范围的考虑,也不过是李解成为吴楚之间的绝对霸主。
项拔并没有正经想过,李解直接吞掉吴国和楚国的地盘,会发生什么。
兼并战争时有发生,楚国能够发展到现在,也是干死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才有了现在的地盘。
南方霸主现在被打成狗固然很丑陋,但项拔的老家,一百多年前还是独立自主的国家,也曾经前途光明过。
“国家兴衰,莫测也。”
渡船之上,新任楚国司马项拔,如是感慨着。
他也是第一个非楚国大族出身的司马,也是第一个连像样战功都没有的司马,更是第一个连军方支持都没有的司马。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成为司马,程序上是没有问题的。
有人事任命,有楚王印玺盖章,流程全部走了一遍,只是时机有点特殊。
旁人并不会关注项拔这个老废物成为楚国司马,而是盯着曾经的那处大夫斗皇,因为斗皇现在是新任令尹,理论上来说,就是楚国的顶级实权人物。
当然,还是那句话,时机有点特殊,这种实权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郢都的聪明人都已经反应过来,很多人都猜到,搞不好斗皇、项拔,已经跟汉军达成了秘密协议。
和谈肯定有了眉目,而且进度不慢。
“项氏村夫,竟为司马?”
“王命如此。”
“王命……”
如今的郢都,顶级权贵已经非常的稀少,但凡在老家有实力的,都已经跑得一干二净。
能把郢都豪奢撑起来的,如今只有权邑斗氏。
斗氏的本宗子弟,包括家中女子,都已经进驻郢都,城内的很多物业,尤其是那些老牌世族的物业,都被征用充公。
给了一笔赔偿款之后,这些充公的物业,又很快进行了拍卖。
即便是广而告之,前来赎买的郢都土豪,能一次性掏出很多钱的,现在也只有权邑斗氏。
那些个被套路的老牌世族,此时在郢都只留了一些看家护院打扫卫生的仆役,哪里能抗衡令尹、司马之流。
曾经的那处大夫斗皇,也顾不得吃相难看还是好看,在李解真正动手之前,他必须把先捞上一笔,否则没办法跟族人交代。
此次权邑斗氏进入郢都,赌性很大,一旦斗皇赌输了,搞不好权邑斗氏,就会成为斗氏小支,再想以后有什么话语权,就是痴人说梦。
不过到目前为止,斗皇都没有看到什么不妥之处,随着项拔从渚宫返回,斗皇立刻前往司马府邸打探内情。
“司马此去渚宫,汉子如何回复?”
“还是一样。”
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破绽,项拔一副坦然的模样,对斗皇道,“汉子所求,还是汉东土地。”
“只怕消息传出,国内震荡啊。”
“再震荡又是如何?形势如此。”
言罢,项拔又道,“不过,上鄀倒是可以商量,以赁代割。”
“以赁代割?”
“正是。”
“愿闻其详。”
“汉子租赁上鄀三十年,以全‘汉子’之名,三十年租期一到,再归还上鄀。”
“哈……”
斗皇笑了笑,显然没有当真,一旦租出去,还想拿回来?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过看破不说破,这就是个表述问题,无非就是脸面上好看些。
但是在斗皇看来,要是能如此,那大概也是相当的不错。
楚国子弟要是还有志气,那就赌这一把,赌三十年后,楚国能够压倒李解,那么这丢掉的土地,再夺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有一事,汉子有意让楚国去王号。此事,才是真正麻烦之处。”
“去王号……”
念叨了一遍,斗皇眉头微皱,换位思考,要是他是李解,也会让楚国去王号。
但显然楚国要是真去了王号,搞不好楚国各地就会出现扶持先王子嗣甚至兄弟为王的事情。
大义名分,稍微动一动,就能转换。
王号还保留着,那么大义名分,还是在的,投机者野心家就算想要操作,也找不到什么切入点。
那些之前被斗皇、项拔套路的楚国豪族,也就只能在老家干瞪眼,老老实实地在封地做土老财。
但凡想要发难,就没有合适的借口。
可只要去王号,各地就有的是借口来起事,成不成功且先不提,这给自己弄个令尹、司马、若敖,根本毫无难度。
有样学样么,你那处大夫斗皇能做初一,我们就不能做十五?
那处大夫能成令尹,能成国君之下第一人,那别人要求也不用太高,左尹可以吧,右尹可以吧?
甚至那些跑路的军头,比如说冥厄关守军,完全可以混个左司马右司马当当,要求不用太高嘛。
想到这里,斗皇眉头紧皱,心中觉得奇怪,汉军难道只会打仗?难道看不到这样干的结果,只会让楚国到处都是山头?
要说之前提出“去王号”,还可以当做是一种口号,但真的要来操作,那就有点奇怪,甚至有点莽。
不过斗皇突然又冷静了下来,他再度用反其道而行之的办法去思考这个问题,李解能不能做到?能。
那么就当“去王号”是真的。
于是乎,斗皇也没有去求证这个事情的真假,也无所谓真假,就当是真的,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去琢磨怎么捞个大便宜。
他现在是楚国令尹,理论上的治国辅政一把手,那么一旦楚国去王号,他这个令尹还能苟存多久,能管多大的地盘。
新任司马项拔也没想到亲家能够想那么多,他作为卧底,考虑的重点不在楚国一方,而是怎么让汉军好处最大化。
于是乎,刚刚结为亲家的两个楚国高官,都是各怀心思,暗地里准备着怎么对楚国各地进行宣传解释。
在秋收秋种总指挥沙东眼中天天不干正事的老大,此刻干完了正事之后,搂着赵太后面带微笑地咂嘴回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定地说道:“下个月,你就返回郢都,现在令尹是斗皇,司马是项拔,算是自己人。”
李氏口水吃多了之后,说话方式也越来越像李某人,赵太后一头青丝散落肩旁,她当真是个人间绝色,朱唇不点自红,娥眉不描自黛。
又因为久居高位,气质也是有些不同,英气勃发,更有女强人风范。
此时作小女子状,那“委曲求全”的隐忍、倔强、不忿、坚持……都让李总裁有着前所未有的体会。
百玩不腻,这谁顶得住?这谁顶得住?!
赵太后听得吴国野男人一番话,顿时一愣:“项拔?!”
“我拿了楚王的印玺,盖了个章,给他封了个司马当当。原本让他当令尹,他说不合适,那就算了。正好他跟斗皇联姻,儿子要娶斗皇的女儿,那就让斗皇当这个令尹,反正就是个木头人,到时候……还不是你这个听政秉政太后说了算?”
“权邑斗氏乃是斗氏正宗,子弟数万,岂能服我?”
“怕什么?我给你留两个大队,再编练一支义从新军,算十个大队,五千兵力,让你横扫不服可能差点意思,让斗皇心甘情愿辅佐你,绰绰有余。”
“那……那小罴怎么办?”
“我是他伯父,当然要好好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啊,他就留在渚宫,陪我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