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去哪里?”
此话一出,李炎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经觉间,已经慌忙起身,心中暗藏的慌张,悄然遍布肢体各处。
“……我亦要步入轮回之中,”
“为何?”
“娑婆广界,九重天阙,极乐妖都,地狱绝地,无论何处都无法容忍我的存在,父亲在劫中对那善良妓女阿羞所生的一念之爱,让我诞生于世,故名爱染,父亲希望我能借轮回路途,洗去一身爱欲祸端,直至心如止水,重回无色境界,这劫,却是不得不历了。”
少女说着这番话时,面向明月星斗的双眼暗淡无光,在她身边的白衣僧人心神一动,柔声道。
“就是不知,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姑娘了,天南地北,人海茫茫,姑娘与我一行甚久,便是有缘,愿来世姑娘若遇劫难,吾能为姑娘化解,便是大善。”
“佛界修行者所说,可不能当作戏言,天地见证之下,怕是会所言成真,只是我这一行,必定不是顺风顺水,因爱痴苦怕是避无可避,若你一心修佛,便在来生早日远离红尘,遁入空门,以免因我受累,若真有缘分,青灯之下,古佛之前,必有回首相逢的机缘。”
言毕,女子踏出了分离的第一步,向着东方而行,数秒之内,已经踏出十来丈。
“姑娘!”
僧人忽而唤道:“请留步。”
“还有什么事?”
红衣女子转过身前,双眼里多了一丝踌躇。
“贫僧法号无量,本名摩诃衍,若来生相见,必会为姑娘渡厄化劫,消灾解难。”
李炎能感觉到自己的认真,他一字一句,用颇有仪式感的念法,许下誓言。
“那就有劳大师普渡了,再见。”
再见,再见,一声道别,千山万水,时空易改,再见之时,已经物是人非,轮回转生无人幸,前尘后世谁为辜,短短四甲子,两人纠缠到底的命运,在历史中蒙尘,不见天日。
第一世,他出生于兵胄世家,蒙受浩荡皇恩,执掌皇都兵脉,她为宰相之女,知书达理,温柔娴雅,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正是郎情妾意,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当朝皇帝突发恶疾,不日驾崩,暗流涌动的权力争夺一触即发,即便两家尽力明哲保身,却也避不过秋后算账,兔死狗烹。
新皇登基不过三月,是他将要离开京都戍守边疆的日子,纵然不舍,泪眼相待,却也无可奈何,目送心上背影,独自忧愁,一晃三年过去,当他一身赫赫战功准备班师回朝,一想到会再见故人而兴奋得睡不着觉,却未曾想过在京都迎接他的,是她的死讯。
曾经风光一时的宰相早已流放古塔,一家女眷没入官婢,她也不得不入教坊司充作伶人,尚未出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乐舞歌艺无一不精,不过两年而已,已经名满贵胄,王孙公侯慕名宴请,只为听其一歌思慕郎君,一曲哀婉断肠。
只可惜,再怎么名震京都,她也不过困于贱籍的一抹劫灰,赏其光鲜容姿,寻花问柳之客亦是络绎不绝,她一一回绝,却也绝不过当朝王爷的求娶,教坊总管怜悯其才艺身世,能保她一时,也保不了一世。
命妇自戕尚且是重罪,何况一个小小的妾室,必会祸及家人,于是她先走一步,在事态成定局之前,穿上一身嫁衣安静地坐在自己朴实无华的闺房,等待毒酒发作,怀揣着对他的无限思念,早一步离开人世。
痛彻心扉,也敌不过时光沧桑,万般思情,也连不上阴阳两隔,十数年的光阴后,再次开始了轮回。
第二世,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宫灯阑珊,锦衣华服,他早早离尘入寺,白衣袈裟,与经文为伴,本是绝不会相交的平行线,却在行宫法会上一见倾心,虽有不负如来不负卿,却也会叹息宫墙叹惜君,高僧与公主,身份上的殊离最终引来了杀身之祸,他因她而死,成为了她心上永不痊愈的伤痕。
第三世,第四世……皆不得善终。
短短五甲子,不过三生三世长命百岁,却因两人情劫断命,硬生生拉长到了七世。
第七世,她为佛敌之女,闻名战国的第六天魔王最疼爱的女儿,生逢乱世,世间凋零,她与出海通商的他相遇,经历一番奇遇波折,两人相知到相恋,终成眷属,七世之怨,本该就此了结。
奈何战国乱世,她最终,还是怀揣着他的骨肉,消失在了本能寺的大火中。
七世爱缘,生生世世,以憾告终,终成了七世怨侣,怨天不成人,怨人世苦短。
从那烈火中沐浴而成的结果,就是如今的柴诚葵,在一望无际的幽冥黑暗里,一缕残魂在涣散中飘荡,直到遇到了一个青年。
他说:“你和我,十分相似。”
她已经无法回答。
他又说:“……是与我,相同灵魂的不同存在……已经接近消亡的碎片……”
“救救……我的孩子。”
烈火焚身的痛楚,父亲的死亡,与爱人的离别,以最惨烈的记忆折磨着柴诚葵。
“真是惊人的母爱,哪怕是最后一刻,也在保护自己的孩子……过来吧,我会让你重生为人。”
青年向她伸出手,从淡薄的魂体中伸出的手慢慢和青年握到了一起。
那一刻,属于柴诚葵的情感,在李炎的脑中爆发,李炎只觉得自己的眼前流下了一行陌生的清泪。
那红袖软帐洞房夜,那樱雨花嫁白无垢,如一圈圈光阴浮末,不过是柴诚葵最期许的黄粱一梦,从未实现过。
红衣佳人白衣僧,终究为情所觞。
“……还是让你知道了啊,本来这些故事,是应该由我带进坟墓的。”
李炎循着声音转身,蓦然回首,在那白光尽头,站着一身装点着细小锦葵花、素雪白裹的对襟襦裙,眉间一缕花钿的佳人。
柴诚葵独立于此,她抬头回忆着天空中飘过的时光浮末,淡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