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走了...走了也好...
哪儿都比留在他身边没命更好...
缓缓坐直身子,他从砚台旁拿过一方黑色木盒。
轻轻抽开上面的木片,一阵似有似无的淡香在书桌这片散开。
是那块沉香墨。
盒子里还有一个狐狸面具,一根糖人竹签,一方绣着“厌”字的梅花帕子。
这帕子是乞巧节那日密儿送他的,上面的梅花是卖帕子的阿婆早先绣好的,“厌”字是她借了阿婆的针线绣的。
她自小不曾学过这些,绣地七扭八拐的...
他记得她说——你现在这么厉害,以前一定很苦、很累吧。以后不会了,有我在,苦的话,分成两半就没那么苦了。甜的话,以后我把我的甜也分给你。
她说——我们每年都来乞巧节好不好,我好喜欢这里的热闹劲儿!
她说——君不厌,你记起来,别不要我...
...
屋外的伏颜忽然听见屋内传来似有似无的哭声。
似乎很微弱,但足够让他听清了。
屋里是穆国权倾朝野的宁王君不厌,他有不经皇帝的生杀大权,他是这天下女子都倾慕的朗艳奇才...
如今,却哭得如同一个稚子。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
他自己也发现了,似乎最近总是喜欢看月亮。
心莲告诉他——田大小姐说过,总是喜欢看月亮的人肯定有一肚子心事,无人可说,于是对着月亮出神,希望月亮能听见。
他以前只是心疼王爷,但如今却越发理解王爷。
他与他的心莲很好,但他不知道田密会在离国住多久,也许一阵子,也许一辈子。但即便是一辈子,他也有机会去看她。
但,王爷呢?
他如今这般与心莲分隔两地才不久,就异常思念。
那,王爷呢?
为什么老天爷总是这样?
这样喜欢让苦的人,更苦..
*
送走穆璋,卫芷的笑脸立马耷拉下来,神色倨傲地倒在贵妃椅上。
“将军府那边,怎么回事?”
青槿一边给卫芷捶腿,一边回答,:“回娘娘,将军府明哨暗哨太多,派去的人只是说——收拾了不少东西随着那离国太子离开了,看样子是要到离国小住。”
金色护甲敲打着榻边,:“有没有看清神色?”
“离得太远,看不清。不过回来的探子说,当时听到田密说话来着,似乎是在叫那个旁支的堂妹,语气无恙。”
卫芷假寐着,也不着急,:“无恙?是真没事还是装没事?她和君不厌一起失踪了那么长时间,回来后还一起去逛灯会,没发生点什么,本宫还真不信!”
“有些东西,不能只看表象。”
青槿点点头,:“那日灯会人多,加之宁王派了人暗中阻挠,不多时便跟丢了,不然无论他俩什么关系,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无碍。”卫芷睁开眼看着面前的香炉,袅袅烟雾升起,:“本宫就不信她能在离国待一辈子!”
“还有!太子那边似乎又有动作了,你去通知朝中我们的人,见机行事,不要起正面冲突。说到底,本宫虽狠田密和她那早死的娘,但太子和宁王也都不是吃素的,当心着点才是。”
“奴婢明白。”
*
灵山寺。
“离国?”
秀玲一边折元宝一边回答,:“回夫人,确是。”
“哼。”
“依夫人看,还要派人去吗?”秀玲在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但她却只有一个主子。
敲着木鱼,白秋兰勾唇一笑,:“当务之急还是帮着厌儿清除朝中势力,田震的事才是当务之急,这么个小丫头,还能翻出什么大浪不成?”
“可……她是离国的义女...”秀玲提醒道。
但白秋兰语气更是加了丝不屑,:“那皇宫大院,哪有什么真情?别说是义女,即便是亲生儿女,在某些事情上,能舍还是得舍。”
此番田密去离国应是避祸,这人倒是不傻,知道元京风波动荡。看样子只有她那傻儿子动了真情,人家可没有,走得很是干净利落。
等她杀了田震,若是那时田密还不回来,她有的是方法挑起争端...
田家,没有人可以幸免!
很多时候,人们总是看轻女人,却不知,女人的心狠起来,连自己都能不要...
秀玲也不再说话。
屋子里又回荡起木鱼声。
像她跟着夫人来第一次来这儿的那晚,也像之后十年来的每一晚。
...
此时,荒岐山山崖,菩提树下。
这可菩提树不知长了几百年了,七人合围的树干,粗壮非常。
玄冥穿着与往日一样的红底金丝袈裟,头发半白,一侧的小沙弥兢兢业业地掌着灯。
在他对面斜躺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人,年纪起码六旬往上,黑布蒙着眼,头发乱糟糟的,手里拿着一个划痕甚多的葫芦,当着玄冥的面乐滋滋地喝酒。
玄冥似乎也习惯了,神情淡淡地,:“师叔,您这次回来有何吩咐?”
“怎么?没事不能回来?”老人话语跳脱,不等玄冥说话又说,:“都说了多少遍了!别再叫我师叔了。”
在玄冥眼中,眼前这人就像个老顽童,越老越顽皮。他现在是受世人景仰的玄冥大师,是为皇上抄经祈福的大主持,但他最佩服的人,仍旧是眼前这个荤素不忌、喝酒不羁的师叔。
“师叔说笑了,师父早先有言,不论何时何地,灵山寺永远都...”
“行了,行了。”老人打断他,:“我这酒都快没了,没空和你瞎扯,听说你这儿有个女人住了很久了。”
“确是,此人是当今宁王之母,名——白秋兰。”
老人摇摇晃晃起身,脚步似乎虚浮,但摇晃着没走几步就已经在三米开外了,玄冥毫不惊讶,倒是来这山上五年多头一次见到这场面的小沙弥惊讶非常。
酒葫芦在耳边摇了摇,老人咂咂嘴,似乎才想起有事情没说一般,稍稍挺住脚步,:“注意着点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一国之命,无量功德呐...”
玄冥再想细问时,人已经走下几十节台阶了。
垂头摇摇头,玄冥说,:“回去吧。”
小沙弥提着灯,问道,:“师傅,刚才那人是谁?徒儿怎么从未见过?”
小沙弥才十三岁,懵懂的样子像自己初来灵山寺时一般。
玄冥回首,看向台阶下,无尽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就那样看着。
那是很多年前了,那时的灵山寺还不叫灵山寺,叫——灵隐寺。
灵隐寺最有希望当主持的和尚是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沙弥,听说家里以前是铁匠,那时的老主持十分看重那小沙弥。
小沙弥也争气,不论是看佛经、读佛经、译佛经,还是超度、打坐、练功,他都是最好的。
直到有一天,离穆国不远的两个小国发生了战事。
较之穆国都是小国,但两国之间相比,其中一国兵力是另一国的三倍有余。
那是一场,强国对弱国的不义之战。
小沙弥放下木鱼、放下经书,拿起大刀,去了那两国边境。
那年小沙弥二十有三。
那场战事废了他的一条胳膊的经脉,从此再也无法拿刀。
很多年后,那一片依旧有那小沙弥的传说——他于漫天黄沙中走来,穿着灰色僧服,手持四尺大刀,一刀下去,鲜血溅满了僧袍。
后来小沙弥便离开了灵山寺外出云游,只是偶尔回来。
师傅当上了主持,极力挽留那个小沙弥,但他说——他不提刀,生灵涂炭,对不起佛祖。他提刀,一身罪孽,仍是犯了大忌。
但玄冥记得,师傅对他说——那是人间的佛。
...
他回过头,淡淡开口,:“他叫——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