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恒雪出嫁是在长安城里,三日之后回门,也是从自己陪嫁的宅子里过来,很是方便。
她带着孙耀祖回到许家,刚坐下没说几句话,外面就有婆子来报,说钱伯求见夫人。
方妩娘知道钱伯是跟着杜恒霜陪嫁到萧家的老人,而且他跟着杜恒霜去了萧家在郊外的田庄养病。
杜恒雪三天前成亲的时候,杜恒霜没有按时道贺,只有钱伯过来吃喜酒。
当时方妩娘忙着小女儿出嫁的事,又知道大女儿大病一场,听说刚刚痊愈,也许身子还没有好舒坦,一时来不了也是有可能的,就没有在意。
只有杜恒雪当时听说姐姐不能来,还哭了一场。
现在听说钱伯突然求见,方妩娘还因为是杜恒霜派来送贺礼的,就吩咐道:“让钱伯去偏厅喝茶,我这里待客呢。”
那婆子应了,去二门上对钱伯说了夫人的吩咐。
钱伯满脸泪痕,跟着那婆子进了二门,拔腿就往许家正院的上房奔去。
那领路的婆子吓了一跳,在后面追着道:“哎!你别乱跑啊!夫人说让你去偏厅先等着!”
钱伯跑得飞快,一溜烟就来到许家正院的上房。
上房门口候着的丫鬟都拦不住他,任凭他闯进了门。
方妩娘有些不快,皱了眉头问道:“钱伯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事不能等一等再说?”
钱伯扑通一声给方妩娘跪下,连连磕头道:“请夫人责罚。老奴照顾不周,让大小姐葬身火海了!”
钱伯说这话的时候,方妩娘正不好意思地冲孙耀祖点了点头,希望他不要介意钱伯的无礼行为。
孙耀祖微笑还礼,表示没有关系。
杜恒雪含情脉脉地看着孙耀祖,盘算着一会儿要跟孙耀祖说清楚,这是自己姐姐的陪嫁下人,也是教姐姐功夫的师父,不能当普通下人看待,希望他不要生气。
许绍正举杯吹了吹茶碗上的茶沫。
许家的两个庶女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许言辉的妻子曾氏低头把握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唯有许言辉,从钱伯一进来,他就定定地看着他,全身紧绷起来。
钱伯的话一说完,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所有人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僵硬,就连上房的空气都凝重起来。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许言辉第一个站起来,怒道:“你这个老杀才,胡说八道什么?!”说着就扑过去,冲钱伯身上踹了一脚。
钱伯两手撑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受了许言辉这一脚。
方妩娘这才反映过来,嘴唇翕合了半天,几乎找不准自己的声音。只从喉咙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叫声,像是春日里眼睁睁看着幼雏被老鹰刁走的雌鸟的悲鸣。
杜恒雪唰地一声回过头,瞪着钱伯。她回头回得太快,居然把脖子一下子扭到了。但是她依然偏着头,走到钱伯身边,颤声问道:“钱伯,您说什么?我没有听明白……”
钱伯低垂着头,声音哽咽着道:“大小姐……大小姐在郊外的庄子上,葬身火海了!”
方妩娘心如刀绞,觉得眼前一黑,身子立刻软软地从椅子上溜了下去。
许绍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跨过来,抱住了方妩娘晕倒的身子,大叫道:“快请郎中!”
许家的上房一阵忙乱。
钱伯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杜恒雪的眼泪这时才如泉涌一般流了出来,她蹲下身,拉了拉钱伯的袖子,哽咽着道:“钱伯,您起来,好生说话。”
钱伯不肯,依然垂着头,“都是老奴的错,若不是老奴……”他十分后悔自己不管大小姐,反而来参加二小姐的婚礼。
无论是情分还是身份,他都不应该抛下杜恒霜,来参加杜恒雪的婚礼。
但是因为杜先诚曾经嘱咐过他,要在杜恒雪成亲的时候,亲自喝一杯喜酒,送一份贺礼,也算是帮杜先诚这个做爹的尽最后一份心意。
所以在郊外的庄子上,当知画让他先过来的时候,他就先走了。想着反正再过两天,大小姐也就回长安了,应该没什么事。
结果就在这两天当中,萧家的田庄出了意外。
他回到萧家的田庄,已经是惨案发生的三天之后。
钱伯到底是老江湖,他从萧家田庄烧得一片断屋残垣中,感受到一些不同的东西,但是他不敢跟任何人说,只是按照杜先诚教他的法子,急急忙忙地给在海外的杜先诚写了一封信过去。
他不知道杜先诚什么时候会接到这封信,也不知道杜先诚什么时候会再次回到大齐,他甚至不知道杜先诚能不能收到这封信。但是无论如何,他一定要写这封信。
这是他的职责所在。他犯了失职之过,等杜先诚回来,他自然以死谢罪。
然后他就来到许家,向方妩娘回报杜恒霜的死讯。
在他心里,杜恒霜始终是杜家人,就像方妩娘始终是杜家的主母一样。虽然她已经改了嫁,也是有诰封的人,但是在钱伯心里,她永远是杜先诚的妻子……
听了钱伯的话,杜恒雪泣不成声地倒在孙耀祖怀里。
许言辉背着手站在一旁,面色阴沉地道:“你这话可是属实?”
钱伯拿袖子抹了一把泪,“这话怎么捏造得出来?许大少爷不信,可以亲自去萧家的田庄看一看。整个庄子烧成一片灰烬,一个人都没有跑出来。——这件事,萧家都不知道呢。老奴一会儿还要去萧家报信。”
许言辉顿时信了大半,一撂袍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道:“你们去萧家报信,我去报官。”
长安近郊都由京兆尹管辖。
许言辉去报官,其实就是去他老子的衙门说句话,叫几个官差过来,一起去郊外萧家田庄查探。
方妩娘在内室醒过来,面色灰白,憔悴得不得了,似乎一眨眼就老了十岁。
黝黑的双眸里泪光盈盈,比以往的挥洒自如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动人神色。
许绍十分怜惜她,低声道:“你别急,我派衙差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兴许是有误会也说不定……”
方妩娘泣道:“钱伯这人老实,说话从来不打诳语。他说霜儿过世了, 应该是真的过世了。不过……”方妩娘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要去田庄,我要去看看霜儿到底出了什么事。我要将她接回来……”
许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他拦也拦不住,索性做人情道:“也好,我陪你一起去看看。”然后又提醒方妩娘,“要不要叫上霜儿的婆家一起去?”
方妩娘心里恨极了萧家的一切人,摇摇头,咬牙切齿地道:“管他们做什么?”罢了还是道:“问问钱伯吧,看看萧家知不知道这件事。”说完又垂泪,“我女儿怎么这样命苦?刚生了双生子,女婿又有了大出息,她却这样去了……我不信…… 好端端地,怎么会起火?”
许绍默然。他告诉过方妩娘,说萧士及在北方对战刘周,用兵如神,几次大的战役,都是他亲自组织,将刘周大军硬是一点一滴地消磨干净。
陛下龙颜大悦,已经打算晋封他为从二品的柱国将军,听说还要封爵,最低也是神武伯,世袭五代,降级而袭。
以萧士及一介商人出身的布衣,能最后官至从二品,封妻荫子,实在已经是人臣的极致了。
许绍本想再拉拢萧士及,可惜杜恒霜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死了。
方妩娘起身去换了一身素色衣裳,又将头上的金钗步摇都取了下来,光光的发髻上只插一支白玉钗。
许绍坐在一旁等她,心里却在琢磨别的事。
杜恒霜死了,萧士及成了鳏夫,应该要娶填房了。
又可惜雪儿嫁得早了。不然的话,姐姐去世,她正好作为填房嫁给萧士及这个姐夫,比杜恒霜还要管用些……
这边钱伯在一片纷乱之中离开许家,去萧家报信。
钱伯来到萧家,先去杜恒霜的正院见了欧养娘。
欧养娘这一年带着平哥儿和安姐儿,十分尽心。两个小孩子像是知道亲娘不在身边,十分乖巧,非常好带。虽然才两岁,却已经颇会察言观色。
欧养娘一看见平哥儿和安姐儿乖巧的样子,就不由得想起杜恒霜小时候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虎劲儿,心下叹息了很久。
钱伯急匆匆赶来,顾不得平哥儿和安姐儿在院子里踢着蹴鞠,就一阵风一样冲到上房,对欧养娘道:“大小姐过世了……”
欧养娘被钱伯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差点吓得心脏病发,连嘴唇都变得青紫。
“你给我说清楚,谁过世了?!”欧养娘揪着钱伯胸前的衣襟问道,“你不是一直守在大小姐身边,怎么会让她过世?她不是病好了吗?”还以为杜恒霜是病发过世。
杜家的这些下人私下里,还是将杜恒霜和杜恒雪当做杜家的大小姐、二小姐称呼。
钱伯垂泪道:“都是我的错。我进城来参加二小姐的婚礼,就抛下了大小姐。二小姐的婚礼结束,我才回去,结果回去才发现,那田庄已经被一把火烧成灰了,所有的人死在田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跑出来。”
欧养娘听清楚了钱伯的话,脑子腾的一声,像是有雾一样从里往外扩散,堵得她气血翻涌,一下子差一点中风倒在地上。
不过也没有比中风好多少。
她哆嗦了许久,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平哥儿和安姐儿看着一个陌生的老头子在跟养娘说话,都好奇地跟了上来,站在廊庑底下,扒着门框往里看。
“……大小姐不在了,那知画了?”知数在旁边流着眼泪问道。
钱伯跟着又哭了一遍,老泪纵横地道:“也跟着大小姐去了。”
平哥儿和安姐儿好奇地对视一眼,手牵手走了进来,来到欧养娘跟前,奶声奶气地问道:“养娘,您别哭了……”
欧养娘低头看见是杜恒霜的一对双生子,特别是安姐儿,长得越来越像杜恒霜小时候的样子,忍不住弯腰将她抱起,号啕大哭起来。
安姐儿和平哥儿被吓着了,同时放声大哭。
知数忙道:“养娘,小心吓着平哥儿和安姐儿。”
欧养娘忍着泪,对钱伯道:“咱们去老夫人那里报信,看看老夫人怎么说。——我还是不信,我要亲自去田庄看一看才行。”
钱伯点点头,跟欧养娘一起来到后花园的萱荣堂。
萧泰及和龙淑芝正在龙香叶面前凑趣儿,还有陈月娇和金姨妈。
自从杜恒霜去田庄养病,龙淑芝和陈月娇就重新登堂入室,经常来陪龙香叶。
龙香叶不能天天去看孩子,也觉得无聊,就经常跟龙淑芝、陈月娇和金姨妈厮混在一起。
抹骨牌、打双陆、听戏、听书,过得无比惬意。
听说欧养娘带着孩子过来了,龙香叶笑眯眯地推倒了手上的牌,道:“到底是我的孙子孙女旺我。他们一来,我就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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