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昉木然地摇着头,脚下不由后退了几步。透着一点邪气的英俊面庞瞬时挂了层厚厚的霜,惨白不见血色,就连他的呼吸也透着寒冷,凝结了周身的空气,时间仿佛都停滞不动了。说起闲话眉飞色舞的卢贲绘声绘色、口水横飞地讲了好久,才发现刘昉的异色,不禁探了探头,侧目看向刘昉,问了句:“舒国公?舒国公,你怎么了?”
“无妨,无妨。应是昨晚吃了不新鲜的膳食,我这胃早晨开始就一直绞痛得很。”刘昉咬着牙挤出了一句托词,同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艰难地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但那笑意却被心底惨绝的痛挤得畸形不堪。
这番模样卢贲倒也没在意,心思一转突然意识到刘昉也是可以拉拢之人,忙着一改之前市井闲话的胡言态度,又朝刘昉迈近了一步,郑重严肃地说道:“舒国公无碍就好。今日朝堂上,沛国公落得如此下场,你和他可同是为陛下牵前推后之人,不知现下做何感想?”
刘昉心思已然不在此处,却又不想被人察觉出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他强忍着悲痛,四两拨千斤道:“燕郡公何尝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想当初宣帝驾崩那夜,再想陛下迁居正阳宫那日……”说到这里,刘昉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其实也是不想再多说话。他将面上的一切情绪都压抑下去,但隐在袖中的双手却紧紧地攥成了拳,两臂暴起一根又一根的青筋。
卢贲贼贼一笑,脑袋凑到刘昉耳旁,压低声音:“那郑译其实老实得很,根本就没有异心,无非是见陛下疏远自己,在家里找个道士祈祈福罢了!陛下今日朝上之举,实乃杀鸡儆猴,背后真实用意未免不令人心寒!”
刘昉不禁转头瞪大眼睛看向卢贲:“看样子,燕公是想拉拢心寒之人?那不如在下送将军一盏指路明灯,不知将军可认识乐安郡公元谐?”
“元谐?”卢贲点了点头,神色间好似大有所悟。
.
几句虚与委蛇将卢贲送走后,刘昉终于沉沉地呼了口气。他跌跌撞撞靠到墙边,整个人沉甸甸地跌坐在地上,伸出双手只见指甲早已划破皮肤,掌心渗出点点殷虹。“是他……将你送给别人的……是他害死你的……”刘昉耷拉着头,毫无生气,两手覆面掩声抽泣。手掌中的血肉模糊了他的眼睛,怨毒的红在无边蔓延,他好似被覆在一片赤中带乌的火云下,流焰恣意倾泻,灼了他的身与神,整个人瞬间被撕裂成碎片,灰飞烟灭,一片苍凉……
在这混沌的太虚中,隐约浮出一女子纤弱的身影,他的魂魄感应到了这熟悉的气息。她奔跑于天地间,玲珑的玉体上裹着一层碧透轻纱,身体轻盈如在风中曼舞,似飞鸟一般的姿态。他这时才惊觉,那孤雁背后有一浪一浪的惊涛,亡命之路上她竟是这般傲然的从容。她朝着他的方向奔来,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炽热而妖娆,眼波潋潋地抛了出去。他想去触及,但那明晃晃的波光一忽儿地就从他身边流走,一次,两次,三次……他猛然懂了,这笑靥是属于多年前皇城郊外那个不迩声色的宇文达,属于淫靡夜色里正武殿宫宴之上那个贪恋侄媳的宇文赟,也属于冬日午后温暖而苍白的光影之下那个冷如寒冰的杨坚,只是不属于他。
是执念的欲望作祟,也有无奈的心灰意冷,在风浪的咆哮中她把自己抛向了权势的宝座。可惜造化弄人,那浑然天成的媚色却没有烙在任何一个男人心上,反而将她推向万丈深渊。狂风卷着大浪发出一阵诡笑,那张咧开的血盆大口猛地肆虐过眼前这孤立无援的女子,她终是敌不过滔天巨浪的摧枯拉朽,坠坠的,恹恹的,倒下了。
她只想活下去,每一次,她都只是在倾尽一切活下去。风雨如晦,她依旧没有屈服,一声声微弱的呼唤飘向远方,凝结成一把匕首,将天幕刺穿……
他睁开眼睛回到尘世,却发现这世间,骤然变了颜色。天白了,地也白了,天地间皆是茫茫一片白。她跌坐在雪地上,一袭白衫衣袂飘飘,乌丝在朔风中凌乱地飞扬。她的脸清冷绝伦,冰肌玉骨中少了一层血色,连那双唇也是颜色极淡,透着一股恹恹的病态。她缓缓地抬起头,眼中泛起空濛雾痕,向他伸出一只纤弱苍白的玉手。
他迎了上去,他终于可以捕捉到真实的她了,可是当他刚刚触及到那柔软的指尖,便忽觉背后顶起一股阴风,一抹长长的黑影自脚下蔓延出来。他还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心头一绞,一把泛着银光的尖刀直直地刺透胸膛而出,身体猛烈地抖了几抖,刹那间剧痛涌遍全身。刀锋在胸腔中急速地转了半圈,再一抽离,活生生地将他那颗炽热如火的心剜了出来。鲜血喷发四溅,地面上的血与雪交织着晕染出一朵朵妖艳的红莲花,散发出触目惊心的诡异与凄美。
此时的她,胜雪白衣被染红了半身,两行血泪缓缓滑落,眸中充盈着不甘又平静的绝望。她闭上眼睛,任凭风一刀一刀地剐过,如玉的面庞瞬间裂成千万细小的碎片。裂痕处散发着幽幽微光,她破碎的脸一片一片地剥落、飘零,化作一缕青烟,四散飞扬,终归于尘土。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看见,奄奄一息的他捂着胸口艰难地残喘,所有的情与爱,随着他死去的心飘向遥远的穹窿,躯壳中徒留下满腔彻骨的恨。他竭力转身,瞳孔中骤然映入一张阴森可怖的脸,那瞳孔烧得像地狱中的火海,黑紫色的唇泛起腾腾杀气。在倒下之前,他深深地将这张脸烙在了脑海里,他要带着恨意永远记住这个影子,他誓要将这个令他失去心中所爱的人千刀万剐,打入阿鼻地狱,受尽无边苦难,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