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靖十九年,冬。
“李公子,素珍来了,你是不是恼素珍去表哥家住了几天,将这群婆.娘找来刺激我?”
一个女孩儿趴在屋檐上,眼泪巴巴的盯着着院里的青年,还有坐在他身旁和他相亲的五个年轻女子。
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手一哆嗦,整杯茶泼到对面姑.娘身上,女子叫了一声,和其他几位一起站起怒视檐上女子。
“冯素珍,又是你这丑女,告诉你,我李陈氏绝不承认这门亲事!”
狮吼一声,一中年妇人从内间走出来,叉腰看着檐上女子。
素珍叹了口气,心想,李大妈,这门亲事明明是你李家强的我冯家。
当年她家新搬到淮县,她爹爹和李公子他爹喝酒,这酒过三巡,看她爹一脸忧愁,那李大叔相问缘由,她爹爹便告诉他,她娘方产下一女,这左邻右里都在她家附近悠转,似在打什么主意。
这当爹的是个大美人,这女儿还会丑么。李大叔激动了,心想尔等小民必是到冯家订娃娃亲来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啊先得月,立刻自荐。
李大叔是淮县县太爷,她爹能拒绝么,只好半推半就承了。
翌日,李大叔李大妈到她家串门,看到她娘亲,“惊”为天人,说她爹爹使诈。虽说她也觉得是自家爹爹使诈,但没人让你被诈啊。
何况,她从不认为她娘长得丑,不然她爹爹怎会那么疼她?不过就眼睛小点,鼻子塌点,嘴唇厚点,脸上天花麻印子有点。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她也不一定遗传到她娘呀。虽然后来事实证明,她确实是有那么点。
话说素珍正回忆着往事,李公子一瞥他书僮小四,小四默默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弓,又在地上拣了颗石头,放到弓上,向她瞄准。
素珍很快中弹,“啊”的一声从墙头栽下去,跌下一刹,只见李公子嘴角含笑,明如春花,霁如秋月。
为博美人一笑,她想她认了。
只是
她摸摸头,呲牙道:“好痛,这死小四的眼力怎这般厉害?”
“自你五岁揪着他家公子衣服不放,他已经开始护草,瞄了十二年不准才怪。还有,你不痛,痛的是我。我不在这里,你会故意摔下来逗李兆廷笑?”
垫在素珍身下的少年将其抱起放下,面无表情道。
素珍想拍拍那孩子以作安抚,无奈她人只有他胸高,够不着肩膀,只好作罢,讨好笑道,“冷血,我给你买糖葫芦吃。”
“不要。”
冷血几乎立即拒绝。
“为什么?”
“从小到大,你每次给我买吃都是借我的钱,而且从没还过。”
“……”
“我是你家小姐,你怎能这般吝惜,我爹爹支你的工钱还少吗。”
“老狐狸已欠我十八年工钱,亏得夫人时有补贴,我才能攒点私.己,除了夫人,你们冯家没有一个好人。”
素珍叹,这孩子这般小气是跟谁学的,谈钱多伤感情哪。是以,当他后来成为京城少女的暗恋对象之一,和叫什么无情、铁手,追命的一起被选进六扇门当公务员,人们还给他们按了个绰号,叫作“京城四大名捕”,她着实纳闷。
“别忘了任务。”
进家之前,素珍一瞥冷血,语气严肃。
“玩了这么多年,你烦不烦?”
冷血继续冰块脸。
素珍睨他,“李公子被抢走是不是你负责,嗯?”
负责,即是娶她,冷血二话不说应下她要求。
素珍笑,其实,也就让他去找方才那几位小姐喝杯茶,吃个包子,外加谈谈心什么,给她们提个醒李大妈这几年来给李公子纳妾皆不成功的原因。
因为咱李公子有“寡人之疾”,那啥不行。
但这关系不大,只消她和李公子将来成亲,怀上宝宝就能还他清白了。
所以说,俗话说得好,时间能证明一切。
基于她从表哥家回来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探望李公子,行为有那么一点不孝,这时走正门不啻于找训,是以她拉着冷血从后门进屋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她爹爹她.娘她哥哥还有大丫头红绡笑容可掬的脸。
看着她爹爹笑得那个春意荡漾,素珍有点头皮发麻,跳进她.娘怀里才对她爹晓之以理,“爹爹,即将嫁出去的女儿也是泼出去的水,懂不。”
她爹爹“嗯”了声,红绡那丫头却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包袱递给她。
素珍两眼问号,她哥哥好心解释,“泼出去的水,你可以走了。”
“娘亲,他们要赶我走。”素珍抱住她.娘,一物降一物,她爹对她娘爱逾生命。
“珍儿,”她娘.摸摸她的头,眼中满是不舍,“这次你真的要走。”
素珍想了想,问她爹,“莫不是你突然发现我不是你亲生的?”
此言一出,立刻被她.娘揍了个满头包。
爹爹却笑眯眯道:“乖,去考个状元,光宗耀祖了再回家。”
素珍一听黑线,她爹爹很能出惊人之举。
譬如将隔壁黄伯的狗带去学蛙泳,将张婶的牛蛙带去学狗爬式。又譬如她.娘学插花,烦恼菊花该配什么植物,他送她一根黄瓜。
但这次她擦,爹你能不能靠谱一点。她指着她哥哥道:“哥哥去。”
她爹却一摊手,道:“他从小习武,你自小从文。”
“那就对了,让哥哥去考武状元,然后娶个公主回来。”
“可为父喜的是文状元。”
素珍想吐血,奈何自小被她哥拉着陪操练,身体甚好,别说吐血,这气不喘脸不红。她想了想,改抱冯美人的手臂,道:“爹爹,大周朝不兴女子考科举,一旦被揭发,可是全家获斩的欺君死罪,女儿不怕死,可不能连累爹娘啊。”
“我们全家正好都不怕死,就怕闺女你怕。你不怕最好了,爹爹当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拿下文状元,你考上状元设法辞官就好。”
她爹仍是笑眯眯的。
其后她.娘、她哥和红绡,拉她去乔装的去乔装,去马厩牵马的牵马,往她包袱里塞钱粮的塞钱粮。
素珍欲哭无泪,冷血说得对,她家果然没有一个好人,且没有一个正常。
她决定回房睡觉,却被冷血在她爹的眼色挡下去路。
她遂斜斜四十五角半忧伤看他,“当年是哪个小乞丐死活抱着我要我将他带回冯家的?”
“是你说管我饭我才跟你回来的。”
“……”
“那我好歹管了你十年饭,你不能恩将仇报哦。”
“管饭钱又不是你出。”
“……”
就这样,大周德靖十九年,素珍被她爹冯美人突如其来的光宗耀祖念头赶出冯家女扮男装考状元去了。
最让她叹为观止的是,冯美人那厮居然还作了万全准备,替她伪造了枚证件。
准考证。
每朝科举制度,从形式到内容,各有不同。大周设乡、会、殿三试,逐级而上,从乡郡到州省府,最后是中央。
准考证这玩意儿,正是身份的凭证,由官府统一制膳,其上滕以特别图案,写有考生籍贯姓名、乡试名次等,并以官府印鉴戳于其资料上。也就是说你必须在乡试中取得名次,才能参加会试。
当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官盖印也不过是那点事儿。
所以,这对素珍说虽是造假,证却实非假证,而是花了钱的真证。
只是,不管乡试会试有怎样的猫腻,最后一关殿试,由天子亲点,却得见些真章。
再回到准考证上。
素珍叹,本以为冯美人只做到这一步,结果真是小觑他了。
他给她准备了多枚证件,任君选择。吴基隆、刘楷威、林属豪……她看这些名字甚为霸气,预感他们将来必火,真心不敢乱用。
冯美人见状,又拿出一堆证件,什么李时珍,李世民,李广……一堆李姓。
她知她爹有心取笑自己,但还是憋屈的从中选出一张。
其上名字是:李怀素。
这名字也许有千万种意思,但在她看来,这不过取“李兆廷你要想念冯素珍”之意。用我的名字来许愿,如此简单。
不曾想到,后来,她当官以后却是严力打假。
还收了一得意门生小周。
那孩子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差点没叫她这前浪死在沙滩上。
最先也只是揭些权贵八卦,譬如某某贵妇神奇的化妆技术,卸妆后模样惨不忍睹;譬如某某武侯的学术研究成果,说你学武的,不就一体育特招生嘛,怎能洋洋洒洒便写个笔墨通畅的文章。
后来居然打到她头上来,说她在科举考试中作弊,让人代笔云云。气得她拽起他领子问“你怎么证明你在翰林院招收公务员的考试中没有作假”,这孩子居然慢条斯理反问,是不是只要我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你就承认自己作假。
她于是彻底被击败。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一时士子文人人人自危。
文人自古相怜亦相轻,这倒也生了个好处,大家立下走动多了,不再孤芳自赏,这写诗填词总得有个人证物证什么啊。本来宅在家里着书立说的,也搬到酒肆楼面去了,某种程度上带动了经济消费发展。
这事后来还牵出了一批食材家具造假案,酱猪肉成了酱牛肉,酱牛肉成了酱羊肉,酱羊肉成了酱老虎肉,标榜紫檀花梨的家具都是些人造木。
她一气之下,严打以外,连续一个月吃青菜,家具改用最薄最差最便宜的板材,绝不让任何黑心商人赚她血汗钱。
于是,人们争相传颂,说她是个清官。
后来天子大怒,颁下新法严惩相关。
天子利益,大力护法,当值一颂,一国之治,治本之始绝非杜绝那悠悠之口,更须真正做到以.民为本。
这事给了官商民一个警醒,并非全是弊处,但若捕风捉影,过份渲染却亦绝非好事。小周那坑爹货弄得人心惶惶,天子最后归咎到她头上,罚其三月俸禄,害她只好天天到其他同僚那里蹭饭,以至后来人家见到她都立刻关门放狗。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
基于每个凄美故事里上京赴考的书生都携带书僮一名,素珍也被她爹配了只拖油瓶:冷血。她本来要的是红绡,红绡不干,说路上辛苦。素珍表示理解,这年头小姐都不好当。
临走前,她想了想,写了封恐吓信给李公子,告诉他如果他敢纳妾她就要他好看,又拜托她哥将李公子有疾的秘密传遍全县。
素珍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路上,还真开始认真琢磨起考科举这事儿来。
又跟冷血讨论,说若论科举,不得不提“门生”这物事。这二字取得相当学问,门生,门生,有门才能生,投在当朝那位大人门下是一门学问,怎么让大腕在众多门生里看上你,更是一门大学问。
而说到势力,这其中之一便是当朝权相权非同。
人常说,名字与运道大有毗连,素珍觉得这话不假。这位右相本便姓权,名非同,字相宇,又字欧巴,就连家里的马也特别威风,叫作欧巴马,后约是嫌相冲,改相近谐音为***,听去同样给力。
依照冯美人的指示,她和冷血要到上京去找一位叫傅静书的世叔。据说这位大人是他的挚交,官拜翰林侍讲学士。
静书,净输。
名字取得不好,这职位便也让人郁闷了。侍讲学士是从五品官阶,鱼肉鱼肉百姓尚可,会考猫腻却免谈。若区区从五品都能猫腻,上面的一二三四品还混什么。没有任何福利可言,素珍心想,这叫她情何以堪。
更让她郁闷的是,冷血那孩子放着大道不走,专拣林间小道,导致二人一路遇到不少讨要植树费的绿林好汉。
在冷血将第三拨好汉“送走”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爆发,说改走大道。
冷血不干,说这是体验生活。
素珍道,逛市集,遇恶霸,救孤女,逛青楼,这些才叫体验生活,我看你八成是想试试自己身手。
冷血说,你那是小说,而且是掉牙的,只走到一旁吃干粮不理她。
素珍走过去,一把捋起袖子,冷血脸一红,随即轻斥,“妇德。”
待她眼泪婆娑的指着臂上被蛇虫鼠蚁叮出来的包包,终于,冷血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妥协了。
到了市集,素珍直奔酒楼而去,冷些一把拽住她后领,“不是说逛市集,遇恶霸,救孤女,逛青楼吗?”
她不屑回道:“这些我在淮县早做过了,你忘了啦?”
冷血顿时绿了脸。
二人寻了镇上最好的酒楼,客人极多,热闹的很,素珍正在美美的大碗酒大块肉,却听得身旁冷血突然道,“刚进门那五人,中间那蓝衫的必定身负重伤。”
“冷血你鼻子真好,比狗还牛。”
她夸冷血一句,冷血却不乐意,恶狠狠说这是出自绝世高手的判断你懂不懂。
素珍心道老子没打算懂,只转去打量那五名男子。
无他,这进出客商中,数这几人最好看,尤其是中间那两位。其中那个蓝衣青年,眉是山墨翠,眸萃星魄色。另一个男子身着白袍,眉宇轻泛间似装深壑。这几个人坐在一处,便好似将四处的人都隔绝开来。其他三人约摸是家仆随从,一个面貌寻常目光温莹的老者,另有两个青年,都是精锐眉目。
冷血说,请注意形象。
素珍手指摇摇,说不打紧,你看姑娘家们都在看。
冷血说,你别忘了自己现在是男人,女看男红袖添香,男看男,断袖找死。
素珍怒,这乌鸦嘴白衣青年和其中一名随从果瞥了她两眼,也不见杀气,但那眼神足让人心惊肉跳。
冷血一声冷笑,桌下,素珍伸手一拉他,只改看她的鸡鸭鹅,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到那几人结帐。
两桌甚近,素珍隐约听到一名随从微惊说钱袋必是在途中拉下了。
小二本是一副我大爷的恭敬状,闻言立刻换了一副你大爷的不屑色,眼梢一掠几名身形魁梧的堂倌。
店里顿时静下,看起热闹来。
“这个押下做饭钱,另外,我们需要一间上房。”
这时,那白衣青年却伸手一摘头上玉簪,递给小二。素珍心里一动,那簪子通体如雪,纹理古朴流蕴,非但是精品,必定是上上品。
小二两眼放光,看向掌柜的,后者同放光。
眼看掌柜的便要去接,那蓝袍男子却拦下,“七弟,这是父亲赠你之物,万不能给。”
他说着一声低咳,众人一凛,老者立刻紧张的问了句是否伤势发作,他只说无妨,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道:“掌柜的,你将这东西拿到镇上最大的当铺典当了,将票据留好,在下改日来赎。”
他手下的人看到那东西都变了脸色,掌柜的却冷笑道:“大爷,你一颗破石头便想抵我三两白银的饭菜!”
他话口方落,那两名随侍青年嚯然站起,眸色已是寒极。
那掌柜的又惊又怒,手一挥,一众堂倌便要去夺那白衣青年的簪子,这几人看去一副读书人模样,只怕不是这七八名高大彪横大汉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