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书仙瞪大眼睛,只看那“之”字在叶子启手中扭曲变化,忽然拉长又忽然缩短,可不就像条虫子么?但他还是不放心问道:
“方家,何以知之啊?”
“书虫习性,喜欢冒充文字藏在书中。你一定是在观摩这卷字帖时,察觉妖气,用法力探测,引起书虫警觉,所以施法捣乱,让你不敢再打开查探它。”
书仙一听,连连点头:“正是如此!可这庭中墨字数百,敢问方家是如何找出哪个字是书虫的呀?”
叶子启仰天观书,道:“《兰亭》三百言,有‘之’字二十一,体态各异,无一雷同。怎么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之’字呢?”
僧道一终于恍然,惊喜道:“愚老万幸遇着方家!”
叶子启再不多话,法力运于双指,点在书虫身上。这只活蹦乱跳的“虫子”立刻萎靡,继而漫天墨字,纷纷下落,回到《兰亭》帖上。
一个个飞扬险劲的姿态,一笔笔精彩纷呈的笔锋,灼亮了书仙的眼睛,一息之间,仿佛满院生光。
而这幅名垂百年的名帖上唯一的缺憾,就是少了一个“之”字。
叶子启略微惊咦:“它胃口倒不大,居然只吃下了一个字。”
僧道一此刻既惊且喜,且惜且叹,又看出叶子启已显疲惫,道:“不劳方家再动手,愚老这便除了妖虫,不让至宝有失!”
言罢手中捏诀,便向书虫点杀。
可一记手刀拦住了他。
“且慢。”叶子启道:“我倒好奇这书虫不吃尽书圣名帖的缘由,且容我盘问盘问它。”
僧道一面露疑惑,还有人能向书虫盘问的?可随后他就看到,眼前的金眸少年,竟向书虫说出许多奇怪话语。而书虫竟也真的安稳了一会儿,随后黑蝌蚪似的身体剧烈扭动,摆出一个接一个的字符形状,却都是他看不懂的符号。
“这倒有意思了。”叶子启突然轻笑起来:“书仙前辈,你猜这书虫为何没有啃坏你的宝贝?”
“愚老不能通晓妖语,若是方家有此奇能,还求方家赐教!”
“呵,赐教不敢当。这条书虫说,它最喜爱的便是书法,所以混进了这卷天下第一行书里,吃掉里面一个字,再变成字的样子,只为了想要永远和第一行书呆在一起。”
僧道一闻言瞠目结舌:“竟有妖魔如此犯痴!可惜!还是被它吃去一字,损毁了书圣之作,为除后祸,就让愚老早除了它吧!”
书虫仿佛听懂了僧道一的话,耸拉下大大的黑脑袋。
叶子启却忽然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它与你都有一般爱书的心思,至为纯粹澄澈,这般书友实在难道,不如留下与你做个伴,何必赶尽杀绝呢?”
僧道一面色大惊:“愚老虽愚钝,毕竟为人,岂可与妖虫同列?”
叶子启沉吟半晌,摇了摇头:
“书虫又哪里和人差出许多?吾听闻古贤人言,读书有‘四当’的道理。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注)有如此‘四当’,人与书虫倒也差不多了。甚至这条书虫做得比人还好。
友朋之交,在事理,在身份;君子之交,在志,在德;知己之交,在同心。唯知己最难得。人如何就不能与虫为伴了?”
僧道一闻言,如大梦醒,猛点头道:“如此说来,愚老确实与书虫无异。此书虫之心多有可学。愚老请从方家之言,与其结为挚友,尽心照养。”
“呵。”叶子启破颜一笑:“它毕竟也是妖怪,你就这么听我话了?”
僧道一神色郑重:“方家说的,必然是不错的。”
叶子启轻笑,转睛书帖上,道:“完璧缺角,终究可惜。”就拾了支鼠须笔,走至《兰亭》长卷前,望书虫说道:
“今日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入墨。”
言毕,那书仙还未明白怎么回事,书虫就一拉一缩变小身躯,飞向墨笔,围着转了几个圈,又一头撞上去,浸黑了笔尖毫毛。
接着,“叶子启”竟抬笔上去,落向《兰亭》帖!
一笔“之”字,重新在字卷上出现,风骨遒劲,敦厚庄严。
写成后“叶子启”又端详良久,点了点头。
尘世之间,大概也只有与《兰亭》相处百年的它,才能将这幅行书的字迹烂熟于心,原模原样地重写出来。
只是即使可以模仿得九分形似,那差的最后一分神似,也只能靠书虫那颗痴于书墨的心。
“如此便够了。”“叶子启”轻轻放下墨笔:“书圣墨宝得以补足,妖虫也算全了心愿。这副墨宝,就请书仙前辈收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