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帐。
办完手续后离开旅馆。
我没有登记住宿,又怎能付帐离去?
我没有行李怎么住进来的?
预报暴风雪持续整夜。
整夜?
还是在这里呆下来吧。她把报纸扔进带花纹的金属废纸篓,然后到书桌那里打电话找服务员。
她要了豌豆汤和一杯热奶。
在等候食物送来的片刻,她要给威尔伯医生打电话。
太拖拉了,真是拖拉,那么久才跟大夫联系。
阿莉尔刚拿起受话器,要把威尔伯的电话号码告诉饭店接线员,但梳妆台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无法相信地瞧着那件东西,不由得急急挂断了电话。
放在梳妆台上的,赫然是那带拉锁的文件夹。
梳妆台上,还有一付露指的女用手套,还有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电梯旁还在使用的红围巾。
她心惊胆战地朝梳妆台走去,拿起文件夹,打开拉锁。
里面正是她五天前在实验室一把抄起往里一扔的化学笔记。
梳妆台的一角,还有一样她原先没有注意的东西。
这是在费城的一家百货商店买一套睡衣睡裤的收据。
这家商店,她去过好几次,离大森林饭店不近,但坐上地铁,简直是门对门那么近。
这套睡衣的价钱是6美元98美分。
难道这钱是从她钱夹中支付的?
睡衣!在哪儿呢?
抽屉里,壁橱里,都找不到。
她去浴室寻找。
起先找不着,后来发现它挂在门后的衣钩上,象一付有罪的样子。
睡衣睡裤已经起皱,被人穿过了。
是她穿着上床的?
睡衣裤浅黄浅绿条纹相间,花哨而鲜艳。
这不是她的风格。
她总是选择单一的颜色,一般是由浅蓝到深蓝。
而这套睡衣睡裤却是孩子们喜欢挑选的色调。
阿莉尔回到卧室,感到双腿无力。
发现梳妆台上的东西以后,她愈发懊恼。
带拉锁的文件夹似乎在瞪着她,红围巾威胁着她,连那付露指的手套似乎也指点着她,仿佛它们都有自己活动、自己运行的能力。
床头小柜上还有一件没有见过的东西:
一张黑白画,画着一个坐在悬崖上的孤独女子身影,面对着一座似乎要将她攫而啮之的森然大山。
这幅画曾印在大森林饭店提供的信笺上。
既然在这屋里,显然是作者留下的。
这位作者究竟是谁呢?
门上敲了一声,服务员把阿莉尔要的汤和奶用托盘放在桌上。
“今天晚上你不太饿嘛,”
瘦得皮包骨的服务员说道。
他好象拿她这次要的食物与以前要的作比较。
他的声调柔和,态度很体贴,似乎与她很熟。
但阿莉尔知道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服务员离去了。
望着托盘上的食物,阿莉尔又感到一阵惊慌,但这与她在货栈区看到那些丑陋建筑时有所不同。
这个服务员、那位胸脯象座小山的服务台女人、那套睡衣、绘着悬崖上女性身影的黑白画,这些都有着某种涵义,可怕的涵义。
她在货栈区感到惊慌是由于自己对发生的一切懵然无知。
后来买了报纸,对发生的事有所了解,结果惊慌更甚。
现在明确无误地知道了,惊慌更加大得不可比拟。
那套睡衣、那张黑白画已经说明问题,无可置疑了。
阿莉尔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把汤推到一旁,匆匆忙忙地穿上鞋子,穿好尚未干燥的外套,带上围巾,戴好手套。
她把睡衣和收据塞进文件夹。
她本来打算在这里过夜,可是,尽管她知道雪还在下着,火车也可能赶不上了,她还是必须赶回纽约。
如果她呆在这里,可能要出大事。
阿莉尔·伊莎贝尔·多塞特知道,必须在她还是她自己本人的时候赶回纽约去。
火车,眼前这些仿佛在夜间蜿蜒的龙,使她入迷,使她神魂颠倒。
过去,火车一般意味着带她逃跑。
而这辆火车却带着她向前。
她知道自己必须返回纽约,不是为了上课或去做化学实验,而是为了去找威尔伯医生。
阿莉尔努力想象在她离开纽约期间会发生什么事:
与医生每天见面的固定约会完蛋了,医生可能在想方设法地寻找她,更主要的是医生会猜测到什么事而对她灰心失望。
阿莉尔把这些烦人的想法统统撇到一边。
自从上车以来,她心境就十分平静,再不能沉溺于空想、自责和懊恼的情绪之中了。
阿莉尔回想她第一次见威尔伯医生时的有关情况,想得那么专注,一直想到火车抵达纽约的宾夕法尼亚车站。
阿莉尔,1945年夏天时,年纪二十二岁,情绪绝望地与她父母(哈珀和亨莉埃塔)同住。
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末期。
对阿莉尔来说,她的内心世界似乎也处于交战状态,不是普通说说的神经质问题,而是某种特殊意义的神经质问题,那些自幼就折磨她的神经症状已经愈来愈甚。
她在中西部师范学院主攻艺术,而学院当局在去年六月竟把她送回家来,并交代说:
除非精神病科大夫认可,否则就别回学院去念书。
学院的护士,名叫格温·厄普代克,不敢让她单身上车,还陪着她一起回家。
阿莉尔原先从事学术事业就难以应付,回家以后,她的父母立刻变得冷漠无情,阿莉尔在处理自己与双亲的关系方面更加束手无策,结果,她的症状只能愈来愈重。
那年8月,阿莉尔开始认真地寻求问题的解决。
这个问题已经牵累她一生,但,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怀着这样的心情,阿莉尔第一次去见林恩·汤普森·霍尔医师,这是她母亲的医生,而且去看病的是肚子发涨的母亲,阿莉尔则以患者女儿的身份作陪。
但在对霍尔医生谈及她母亲时,阿莉尔在很短的一瞬间竟希望他能问到自己的身体情况。
她喜欢这位身材高大、话语温柔的霍尔医生。
而且她知道自己最喜欢他的是他把她当作一个聪明的成年人。
但是实情却足以令人不安。
二十二岁了,她具备了成年人的资格。
智商170,根据标准,也够得上聪明的水平。
可是,她在母亲甚至父亲身边从来没有感到自己是一个聪明的成年人。
在她出生时,父母双双都已四十岁。
从她记事起,她就看见母亲头上有花白头发。
她认为父母与自己之间存在着两代的代沟。
加上她又是一个独生女儿,所以在父母面前永远是个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阿莉尔想直接同霍尔医生联系。
第一次去时,她真希望他会问她:
“你有什么不舒服啊?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三天后第二次去时,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
但当她陪着母亲坐在拥挤不堪的候诊室内一小时又一小时地等待时,她的勇气便化为乌有了。
实在没有理由认为霍尔医生会问她病情,这一点她明白。
终于轮到她母亲就诊了。
由于母亲的坚持,医生在做检查时,阿莉尔始终在场。
当母女两人和医生走出检查室时,霍尔医生把她带过一边,说:
“我想在诊室跟你谈一谈,阿莉尔小姐。”
阿莉尔跟随霍尔医生去诊室时,她母亲去化妆室了。
阿莉尔惊奇的是医生并没有谈她母亲的病情,他坐在转椅上,瞅着阿莉尔,直截了当地问道:
“阿莉尔小姐,你又瘦又苍白,有什么不舒服吗?”
他顿了顿又问: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她盼望发生的事,果真发生了,但她却很忧虑。
虽然她渴望有这次机会,机会真来时,又令人大惑不解。
霍尔医生怎么能猜出她的愿望呢?
他居然会本能地听到她紧闭心中的企求,简直不可思议。
人们早就称他是聪敏的医生、奥马哈市最优秀的内科大夫,但这些都不足以解释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