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屋内有一口棺材。他们即将把它运走。
快到下午一点了。
通过厨房的窗户,阿莉尔看见殡仪馆的人正往屋里运折叠椅,供葬礼之用。
“回你屋去,”
她母亲嘱咐她。
“我们准备好便来叫你参加葬礼。”
于是她母亲给她一根棒糖,让她在等候时舔吃。
她躺在床上玩弄棒糖,还能听到楼下的人声。过了一会,什么都听不见了。
突然,她父亲俯视着她。
“快,入殓礼都结束啦。你可以跟我们去墓地。”
他们把她忘了。原先答应她下楼参加葬礼的,但他们说话不算数。
她已九岁。
葬礼在家里举行。
但他们让她呆在楼上,用一根棒糖来哄她,把她当作婴儿。
她不能,也下会饶恕她的父母。
她穿上外套,戴上宽顶无沿帽和方格围巾,走下楼去,一声不吭地走过一些人,来到人行道上。
“你乘这辆汽车走,阿莉尔,”牧师说道。
车里已经坐着她的叔叔罗杰和婶婶海蒂。
这是另一个她不喜欢的海蒂。
她叔叔和她父亲长得极象,所以牧帅把她同她“父亲”放在一起。她很不高兴。
她不高兴的另一缘故是因为死者是她的祖母,而她反倒被父母和所有的人所忽视和摆布。
这不公平。
泪水含在眼睛里,变得冰凉。
她是从不大声号哭的。
汽车停下了。
他们正在她祖父当年出生的那个村子里,沿着公墓的小路朝多塞特一家的墓地走去。
她祖父是本县诞生的第一个白人男子。
在这里走着,阿莉尔想到了死。
教堂里的牧师曾说,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
她无法理解。她祖母曾告诉她:
有朝一日耶稣会来,使爱他的人从墓中复活。
祖母还说她自己和阿莉尔将在新的大地上永远厮守在一起。
罗杰叔叔和海蒂婶婶把阿莉尔领到家属站立的地方。
母亲和父亲、克拉拉姑姑和她的丈夫,安尼塔和两岁的埃拉,当然还有祖父,都站在一起,离坟墓十英尺左右。
没有人出声。
头顶上是威斯康星州阴沉的天空。
这是四月多风而寒冷的一天。
灰色金属的棺材已放在坟墓旁边。
棺盖上放着成堆的鲜花。
牧师就站在近旁。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他开始说话,
“我约翰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衷、哭号、痛苦……,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
阿莉尔所看见的,不是那金属棺材、花堆或人们。
她所看见的,是嫁给威洛·科纳斯一个本地人,并住在他的城镇的加拿大籍祖母玛丽。
对她丈夫的教友来说,她是一个外来者,因而处处被迫屈从他的教旨。
她喜欢读书,但他用下面一番话下了禁令:
“除了真理以外,什么都是虚假的。”他认为只有宗教书籍才是真理。
阿莉尔能看到身穿长裙的祖母,还看到她的高跟鞋、她的白发、她的小蓝眼睛、她温情脉脉的笑容。
阿莉尔所听到的,不是牧师的悼词,而是祖母在柔声说着:
“不要紧,海蒂。”这句话是针对她母亲下面这句话而讲的:“阿莉尔,不许你在祖母的床上乱蹦。”
她祖母的大床很高,非常柔软。阿莉尔任意在这张床上乱蹦。
跟祖母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而楼底下的家,竟象在千里之外。
阿莉尔会把她绘的图画让祖母看,她祖母会加以称赞,并把它们挂在墙上。
她祖母有一只大箱子放在窗户旁边。
箱里放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其中的儿童版全都专为阿莉尔留着。
她让阿莉尔绘画。阿莉尔在线条内着色,十分利索。她祖母喜欢她的作品。
她祖母让阿莉尔在桌上安排餐具,但并不说她摆得错误百出,一无是处。
阿莉尔做错了什么事,她祖母并不发火。
阿莉尔可以告诉她许多事,并恳求她:
“别告诉我母亲,好吗?”
她祖母会说:“我绝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告诉海蒂。”她说到做到。
阿莉尔跟她祖母去河边散步时要穿过一片开着花的林地,可是现在这位收师正说什么:
“由于万能的上帝乐于让我们的姊妹玛丽·多塞特长眠,我们亲切地把她的身体安放在地下……”
长眠,她祖母在长眠。她们再也不能一起到河边散步了。
只是花朵仍在那里,而她祖母不在,阿莉尔也不在。
“……尘归尘,土归土,怀着她欢欣地复活的希望,通过耶稣基督,我们的上帝。”
疾风怒号着,刮过阿莉尔的父亲和罗杰叔叔,他俩悲痛莫名,刮过那搓着双手,神经质地呜咽着的克拉拉姑妈,刮过啜泣着的祖父。
阿莉尔的咽喉紧缩,胸部愈来愈沉重,手指又麻又痛,但眼睛干涩无泪。只有她不哭。
这风多冷呀。
如果它有颜色,那就是冰块的浅蓝,带着褐色的斑点。
凡是冷的,都不是爱。
爱是温暖的。
爱是祖母。
爱,已将安放在地下。
金属棺材在一缕阳光下闪烁发亮。
棺材正在几个男人的手中。
他们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
他们抬起棺材,然后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放。
他们正把她祖母愈来愈深地放入地下。
他们在埋葬爱。
人人都哭起来了,但阿莉尔仍没有眼泪。
她的眼睛是干的,干得就象面前那荒芜的世界,她想讲话时而无人想听的世界,没有爱的世界。
汹诵的感情化成动力,阿莉尔挪动向前,起先是缓慢的,一步,两步,然后步子愈来愈快,朝着棺材盖上的花堆奔去。她已在墓穴边缘,作势要跳进去,永远同她祖母在一起。
于是那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猛地拽着她离开坟墓。离开祖母。
疾风怒号。天色更加昏暗。
那只强壮无比的手还在拽着她的胳臂,紧得嵌进她的肉里。她的胳臂被那只手猛地一拽而酸痛不堪。
阿莉尔转身去看这个使劲把她拽开的人到底是谁。
是罗杰叔叔?是她父亲?没有人!
这里没有坟墓。
没有花堆。
没有风。
没有天空。
爸爸和母亲,罗杰叔权和海蒂婶婶、克拉拉姑妈和她所嫁的富有的老人、牧师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不在这里!
代替坟墓的是一张课桌。
代替花堆的是黑板。
代替天空的是天花板。
代替牧师的是一位教师。
这位老师长得又高又瘦。每句话都没有几个字,而且讲得极快。
她不是阿莉尔的老师瑟斯顿小姐。
她的老师应该是教三年级的瑟斯顿小姐,中等个儿,比较胖,说起话来慢吞吞地。眼前这位老师是亨德森小姐。
阿莉尔知道,她是教五年级的。
这是怎么回事?
阿莉尔知道这不是梦。
这家小学是她离开幼儿园以后就读的。这间教室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它不是她的教室。三年级教室的窗户朝西,而这间教室的窗户朝东。她认识小学所有的教室。而这一间,她知道,是五年级的教室。
不知怎的,她钻进这间五年级的教室了。
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到三年级教室去,否则瑟斯顿小姐会记她缺课的。
她必须为自己跑到这里来而向亨德森小姐道歉,还要为自己没有去那儿而向瑟斯顾小姐作解释。可是,怎样解释呢?
她开始注意别的孩子。
贝特西·布什在通道那一边。
亨利·冯·霍夫曼在她前头。
还有斯但利、斯图尔特、吉姆、卡罗琳·舒尔茨,还有其余的同学。
噢,三年级全体学生都在这儿。
大部分同学是同她一起上幼儿园的。
她同他们很熟。
他们还是那模样,但与她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却有些不一样。
他们穿的衣服与他们在三年级教室里穿的衣服不同。
他们的个头要比她为祖母送殡前见到的大一些。这怎么可能呢?
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在刹那间全都长大呢?
总是那么自信的贝特西·布什,正如平时那样招摇着手回答老师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