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当空,华灯初上。
就在方景楠等人安顿下时,斜对面百步外的县衙,此时,丝竹声声。内院的一处角落里,摆着一个简单的案叽,几片用木块拼成的小凳,一位衣衫破旧,神韵气质却是飘逸不凡的男子正对酒当歌。
仿佛已有几分醉意,只见他披散长发,左手持笈,右手拎着一壶浑酒,就那么斜坐在假山石上,仰望着天空明月,一道水柱从壶口流出,他微张着嘴,狂放不羁地边喝边笑。
酒水洒湿了衣衫。
“痛快,痛快!”
男子怆然大笑,“田洪福,你实话告诉我,文诏是怎么死的。”
锦衣卫百户田洪福一脸恭敬地襟立在侧,就算在面对三品巡抚叶廷桂与窦可进时,他也没有这般姿态。
“曹大人于湫头镇,不幸遇伏,陷入上万农匪流寇包围,奋力突围不得出。农匪围而不杀,似有围点打援之意,曹大人瞧出端倪横刀自刎而亡。”
“哈哈哈……军中有一曹,逆贼闻之心胆寒,他们这是专计以待之呐……”
“但是,”男子悲笑几声,忽而一甩酒壶,抽出搁在案边的佩剑,径刺向田洪福咽喉,“你未有实话与我,文诏身经百战,怎会轻易被伏?”
田洪福毫不闪躲,脸上露有一丝苦笑,“公子,人心百变,世间何来真相?曹大人自刎而亡,朝廷追赠太子太保世袭指挥佥事,这便是真相。你又何必徒增苦恼呢。”
听得这话,男子神色一暗,剑尖悄然滑落,叹道:“是啊,一个七品县令,去理会朝堂之事确实可笑。只是好怀念啊,去岁文诏与我守在怀仁,数万后金不得奈何,如今,又少了一位救世良将……”
田洪福叹道:“公子不必自谦,救世还得当如您这般的……”
田洪福的话还没说完,男子便拎着剑走开了,他重新拿起一个酒壶,咕咕咕灌了一大口,“文诏兄,你生前朝衣无物送你,死后,便让小弟为你舞剑一首,以壮你西行之路。”
说罢,男子舞了一个起手剑花,高声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男子一面舞剑,一面高声唱着李白写的将进酒,歌声悲怆,似有无尽的不甘。
田洪福默然望着,眼眶有了些许湿润,眼前这位飘逸男子,绝对当属才华横溢的天之骄子。
天启二年,年仅十七岁的文朝衣,便以连中三元之势名动京华,壬戌科殿试金榜,天启帝亲点为一甲进士及弟,状元郎。
现在的大同巡抚叶廷桂与其是同年,列为二甲第四十八名,如今却已贵为当朝三品大员。
“会须一饮三百杯……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文朝衣越唱越激昂,剑舞到结尾处,更是任性地把宝剑抛上天空,人却襟直而立,大声喊着,“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铛!田洪福一刀击飞落下的宝剑,低唤道:“公子,你醉了!”
……
翌日,当方景楠与宁伤进得县衙,拜见知县大老爷的时候,不由楞住了。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县令。
以前总有人轻视七品县令,送了个七品芝麻官的美称。但实际上,县令基本都由进士担任,而进士又是从十几万读书人里,选出来的当世最优秀的人,每一次也才几百人。
以此可知,进士绝对属于这个时代最顶尖聪明的一群人。
方景楠绝对没有轻视的意思,可是眼前这个三十岁左右的知县,却让他对此怀疑起来。
头发散乱,像是随意地拿了个树枝叉起的,七品官服也是皱巴巴的,好久没洗了一般,透过官袍可以看到,内里的衣衫也是破旧不堪,几处没浆洗干净的酒渍干涸成一团污黑。
如此仅仅是这样到也罢了,这个知县竟然与锦衣卫百户田洪福站在一起,观两人交谈却是相熟的很。
边地军镇之中,文官对武将还算客气,毕竟谁也不清楚下一次后金入寇会劫掠哪里,到时还得与武将一起守护城池。
但与锦衣卫相交?方景楠不太能明白。
县令七品文官,方景楠六品百户官,有这依托,他没有下跪,拱手行了一礼便与宁伤介绍起来。
“在下云冈堡把总,与宁伤兄弟正好相熟,知道他要来怀仁上任守备,受一朋友之托,特来此寻一处商铺,做个粮米买卖。听闻宁伤兄要来拜访大人,便缠着一同来了,鲁莽之处还请见谅。”
这只是个托词,方景楠是想找机会接触一下这个县令,不过开粮米铺子也是陈有富交待过的。一般粮商都会在秋收之后低价收粮,等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卖出去,陈有富是打算逢低收一些,以做为莽字营的口粮。
哪知对方并未理会这事,眯醉的双眼都没看方景楠一眼,瞅着宁伤笑了笑道:“宁大人远来辛苦,以后怀仁城的安危就看你了。”
宁伤拱手,淡淡地道:“大人客气,定与大人守好此城。”
“好说好说。”
说完这句,他就……这个知县大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竟然就是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