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电话那头发出的声音听起来不知如何起头,只吐出一个声音,还没说出完整的只字片语。
电话里声音的主人是谁、为何打这通电话?虽然这两个问题已经让厉乘风感到吃惊,但更让厉乘风惊讶的是,自己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知道对方是谁,伴随着年幼时持续到现在的种种情感碎片,记忆也被唤醒。
只是一个发音,就刺激了厉乘风的想像,许多画面占满厉乘风的脑海。
她拿着行动电话,在街上边走边说话的姿态。初秋和缓的微风吹拂,乌黑亮一丽的头发随风飘逸。可以想见,她应该在笑。薄薄的嘴唇忍不住上扬,肯定不属于端庄稳重的笑容。因为她总是这样。
永远兴味盎然、纯真、冷酷。
对于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任何细节都是。
‘阿姨,厉乘风不在家吗?隔了这么久,难得我打电话……’
留言被播放出来。电话传来的声音富有磁性,是令人沉迷、难以忘怀的女中音。一阵短暂的沉默,也许是因为她又笑了一下。到底什么事让她感到这么有趣?她所看到、听到、闻到、尝到、感受到的世界究竟多么地色彩鲜明?让她的笑声显得充满兴趣?
‘嗯,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多久就是彼岸日了吧?所以我才打电话过来看看。虽然那几天刚好有工作,但我想去厉海导演的墓看看,所以——’
她说到这里,也许是微风吹拂或其他因素让她忽然又改变了心意。‘——啊,算了——’她低声说了。接着又说:‘我有空会再打电话过来。也有可能不打了。’
最后在对方似乎感到愉快的气氛中,留言结束。
厉乘风呆站在电话前,好一阵子无法动弹。
她应该是遥不可及的存在,这点连想都不需要想。
自从父亲过世以后,厉乘风的梦想和热情被她敲碎,因而放下摄影机的那时起,她已经不存在厉乘风的世界里——不,应该说厉乘风不存在她的世界里。事实上进了高中以后,见面就不用说了,甚至没有说过半句话。即使如此——
她是厉乘风他们参加的云城业余电影比赛的最终评审委员嘉宾;最后和安柠和李佳一起去看的鹿宁宁所推荐的电影,也是由她主演。当然,厉乘风又重新燃起对摄影的热情,她应该是完全不知道的。就算知道应该也不在乎。然而为什么厉乘风因为两位安柠和鹿宁宁才刚又拿起摄影机,她又出现在厉乘风的生活中……即使厉乘风认为这应该只是自己想太多,即使知道对方一点都没有这么想,她所注视的永远不是厉乘风,而是厉海。
然而她——叶雪,对厉乘风来说却是无所不在。
只要继续摄影,她的存在就会和卓越出众的父亲一样,是无可躲避的吗?厉乘风感觉这阵毫无顾忌如可以吹散一切的强风正不祥地接近。
......
直截了当地形容厉乘风的父亲厉海,就是一位天才。
看过几次爸爸的作品“云城”就知道这个事实,除此之外从各种状况也可以感受到。
例如,暑假时和电影社和戏剧社社长一起进行试胆大会的百合峰古老墓地另一侧,视野辽阔的基地——父亲长眠的地方也是如此。
基本上厉乘风和厉海没有公开父亲的基地。并非特地保密,只是祖父母的墓地也在这里,所以不当作公开资讯。即便如此……像今天也是,厉乘风他们来了以后,就看到墓前供奉了许多鲜花。花瓶里的鲜花从来不曾全部枯萎过,虽然部分是因为厉乘风和母亲常常来扫墓,但是——
“——那么,厉乘风。趁时间还早,迅速地完成吧。可以帮忙提水吗?我先整理花瓶。”
“嗯,知道了——”
厉乘风回答的同时,比起这个月上旬寒冷许多的风吹过墓地,也将山峰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花瓶中一些放置比较久的花,花瓣四散,色彩鲜明地飞舞在厉乘风的视野当中。父亲的才华超越生命的证明,天才的证明……
厉乘风从汲水站借用变形的水桶和水杓,装了水之后来到母亲身边。此时正丢弃花瓶中部分已经不新鲜的花,并将今天带来的花放进花瓶。然而不只是秋季的彼岸日,不久之前也是这样的光景。今天厉乘风放学后和母亲来扫墓,他早已习惯重要日子之前,会有很多人来扫墓的情况。
南井社长是云城里屈指可数的厉海导演的超级粉丝,他曾说在网路上可以查到墓地地点,而且只要在粉丝网页上表明想上坟并客气地询问,也会有人回覆基地所在位置,还会叮咛粉丝不要打扰到遗族或是当地居民。换句话说,想到父亲坟前悼念的电影爱好者不在少数。更进一步地说——
这么多未曾谋面的人对于父亲的作品有多么喜爱。
多少人因为作品而感动。
以前的鲜花就是证明。除了前几人提到彼岸日的事,留下留言的叶雪之外,还有曾和父亲共事的相关人员也常常来悼念。厉乘风将水注入母亲新整理好的花瓶中,然后拧着抹布的同时,全身再次起鸡皮疙瘩。
——这真是太夸张了……
父亲还有叶雪那种人所生存的世界,如此遥不可及,那一定是只有拥有与生俱来才能的人才能到达的异次元。把自己的作品公开给不特定多数的人,到完成为止的辛苦过程、投入的感情没人在乎,评价的重点只有才能和呈现出来的结果。
那个世界是经历这些残酷的评价之后,仍然能光彩夺目、屹立不摇的人或作品才有资格存在的世界。厉乘风看看自己,随着电影发表会的日期越来越接近,又想到电影比赛已经进入评选阶段,心里就七上八下,开始有一点胆怯,然而……
厉乘风一边擦拭墓碑,忽然感到有点好奇……
“——妈。”
厉乘风的母亲回了声:“嗯?”今天她似乎准备扫墓之后直接去店里,早就化好妆、吹好头发,穿上成熟的洋装,完全是工作的打扮。厉乘风呼喊她时,她正戴着棉布手套除去墓旁的杂草。
“什么事?厉乘风?”
“你和爸爸还是学生的时候,也参加过学园艺术节啰?因为今年已经是第五十届了。”
“当然参加过啰。内容应该跟你们现在没什么不同。最后结束时,也有举行只有学生参加的营火晚会。”
“……那个时候影协会举办什么活动呢?也是电影发表会吗?”
“也是电影发表会喔。”
母亲嘻嘻一笑点了点头,挺直身体伸懒腰,放松身体。由于眼睛上了妆,比起没化妆时,双眼显得灿烂明亮。她看着厉乘风,用怀念的口气说:“从一到三年级都是喔。三年级时发表的‘云城’当然评价极高,但如果要说起初次展露头角,二年级时发表的喜剧电影也受到不少好评……只是……”
“你爸爸一年级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什么意思?爸爸一年级的时候也拍了电影吗?”
“是啊。但因为是第一部——”
母亲似乎想到了什么,嘻嘻笑出声音。
“他到发表合正式开始为止,紧张得近乎神经质。啊哈哈,我第一次看见那样的他。明明摄影、剪接的时候,他总是自信满满,仿佛不在乎旁人说什么。然而学园艺术节当天早上,他却不断自言自语:‘如果观众不喜欢怎么办?不被认同怎么办?’”
厉乘风感到十分意外,擦拭墓碑的手也不知不觉停止动作。
……爸爸他——?
实在很难想像那种画面。
“是、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喔。嗯,说起来那的确是难得的画面啊。即使是你爸爸也有青涩幼稚的时期——这样比起来,你还比较沉着一点耶。”
“……比父亲沉着?怎么可能?”
“因为啊……呵呵,我从李佳那里听说了喔……”
手里拿着抹布的厉乘风忽然有股不祥的预感,心惊胆跳。
“你听说了什、什么?”
“听说你们也要为拍好的电影举行发表会吧?然而你看起来却还满轻松的……呵呵呵,难得是我儿子的重要场合,而且是安柠和鹿宁宁主演吧?虽然我行程几乎都排满了,不过如果有办法取消,我在想要不要去看你们的表演呢——”
“咦、咦咦咦咦?”
厉乘风感到慌张。
“呃、呃,那个……有点不方便!”
“……你不希望我去吗?”
厉乘风看见母亲伤心地皱起眉头﹒惊慌失措地说:“没、没那回事!完全不是那样!完全不讨厌喔!我只是有点不好意思,身为一个男生当然会不好意思——”
“没关系。因为莎莎那之前说她也想去看看学园艺术节,所以如果到时候可以去,我也会带她一起去。”
“不行不行,更不能让她来!绝对不行!要是莎莎见到安柠和鹿宁宁,我可以预料她一定会狂问一堆低级的问题,搞得气氛很尴尬……!”
“莎莎的确是很爱开玩笑,但是,换个角度想,趁现在让安柠和鹿宁宁先习惯那方面的事,对于发表会过后更加成熟的你也是有帮助的——”
“没有那种必要!不要让她灌输安柠和鹿宁宁一堆奇怪的东西!总之,禁止莎莎过来!真的要来的话,妈妈你一个人来就好!”
“啊哈哈。莎莎要是听到这种话,下次见面她会哭给你看喔!搞不好没喝完整瓶,她是不会让你回家的喔?”
说着这些话的同时,两人也继续进行暂停的扫墓工作。
怎么可能沉着?厉乘风暗自嘀咕。连父亲第一次发表的时候都会紧张得神经质了,自己紧张的程度当然更不用说了。只是,姑且不论内心如何不安,如果从母亲及旁人的眼光看来,自己是呈现出泰然自若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