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毓支着颐,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早膳,可一双眼睛却是含笑注视在她身上,连移动半分都不愿。楚昭华用完早点,见他面前的那份才吃了一半,奇道:“你不饿吗?”
“饿得很,”他灼热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意味深长道,“可是再饿,也得慢慢来,不是吗?”李毓沐休三日,便在东宫厮混了三日,等到第四日早朝过后,他发觉书桌上的折子已经比他坐着还要高了。他翻了几本,不是御史大夫劝诫作为一国储君应当一心为国事,就是上疏请他应纳太子良媛良娣。
他匆匆翻检了一遍,把这两类内容的折子全部扔到一旁,置之不理。
现在朝政初定,唯一的大事便是储君何时登基。之前没有直接让皇帝让位,不过是因为局势不明,怕有心人扶持李琉和李疏上位,搅乱目前的局势,毕竟他们也是显宗皇帝的亲生儿子,都有继承皇位的资格。
现在李琉已经除去,李疏翻不出水花来,的确也到时候了。
裴相为首的清流拟好的奏折也摆到了他的面前,里面的内容就是夸奖太子亲政几日成效卓见,亦可以独当一面。整个朝廷上下,谁还不知道真正在看奏折的人其实是李毓,可是裴相那封奏疏偏生言辞端谨,就像是写给显宗皇帝看的一样。近年来裴家女子无一人入宫,却还能在世家中坐在头把交椅,力压出过几朝皇后的萧家,果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裴家从来不跟他站在一条线上,现在隐约有了求和的意思,他顺势接住了这个台阶。
十日后,显宗皇帝退位容养,迁去东都洛阳的温泉宫。
新帝李毓继位,大赦天下。
楚昭华吃过一回苦头,也不想再去看登基大典。她在长安繁华街头随意走动,在酒楼和茶馆听平民百姓闲话家常,李毓在民间的口碑很好,这一次对门阀世家强硬地清理后,收缴了不少来历不正的土地和钱财。这些土地重新分配给百姓,再辅以减少税赋的新政,让平民百姓交口称赞。
而科举新开,又让更多的寒门子弟能够通过科举的方式入朝为官,现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天子门生,即使有些书生对于他的铁血手腕颇有微词,但也仅仅如此罢了,并未在民间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而从前门阀间举荐入朝的人数锐减,世家把持朝政的局面已经完全改变,长此以往,世家的势力必定会被削弱到再也兴不起浪来。
“楚姑娘,我家主人请你上去用茶。”
她正走到一家茶楼下,考虑要不要暂且歇歇脚,立刻就有人相请。她抬起头,望着茶楼上方,只见正对着街面的窗后露出一角红衣,她再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来邀请他的人--太阳穴鼓出,双手虎口有厚厚的茧子,眼睛神气内收,看来还是位高手。
她一笑置之,干脆地回答:“请带路。”
她走上二楼雅间,只见邀请她的人还背对着她坐在窗前,身上的红衣在小风中微微拂动。她也不客气,直接拉开椅子坐下,开口问道:“既然特意请我上来,教主为何又不愿意转过身来?”
她认识的人当中,能驱使这样的高手当手下的,就只有姬慕云。她当然可以不赴约,但是在这种人来人往的街头,万一动起手来就不好看了。
姬慕云跳下窗台,坐到了她的面前,微挑起一边的眉毛看着她毫无顾忌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品了一口:“你就没想过这茶水可能有毒?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竟是这样信任我?”
楚昭华放下杯子:“哦,从前没说过,毒物对我几乎没什么影响。”
他哈得一声笑了出来,自嘲道:“果然如此,倒是我自作多情。”
“所以说,教主此次二进长安,是有什么事吗?”
“来看你的武功有没有长进,够不够资格当我的对手。”姬慕云倒了满满一杯茶又一口饮尽,冷掉的茶水更增苦涩滋味,他把杯子推到一边,“这就是你们中原的好茶么?真是难喝。”
楚昭华见手边就有煮茶的器具,便净手温茶,亲自动手煮起茶来。西唐时下风行加入陈皮、蜂蜜等佐料,她没有这种习惯,只喜欢最简单的。她把饮茶的器具都用茶水洗濯,又在茶碗中注入清澈的茶汤,摆在姬慕云面前:“不如再试试?”
姬慕云在她煮茶的时候一直盯着她那双素白的手看,她的动作纯熟又美观,想来是练过许多次的。她是不是也为李毓煮过茶,是不是为李毓红袖添香?一旦想到这些问题,便再也遏制不了。他生性凉薄,身边有过不少人,可是那些人最终都没有留下,她也不会例外。他们曾共患难,却无法共此一生。
他端起茶碗,依旧一口将里面的茶水饮去,初入口时茶水微甜,可是回味却苦,那苦涩的滋味一直从舌尖蔓延开来,一直蔓延到心里:“……难喝。还不如马奶酒。”
楚昭华也喝了一口,除了许久没有机会练习煮茶的功夫,火候有些拿捏不稳之外,似乎并没有到难喝的份上:“是吗?”
姬慕云又重新注满茶碗,这回却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喝着喝着他的眼眶却是红了,便用衣袖掩住半边脸。他原本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现在,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他想她应当也是没有任何耐心来听,她的神态已经告诉他,她现在过得很好,不做任何改变就是最好的。
他抓住了衣袖下的长剑,沉声道:“你的功夫退步了。”
楚昭华自己也知道,最近练功的时辰的确是少了,所以没什么长进,在姬慕云看来,那就是退步。
“本来还想找你比剑,不过你现在这样,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曾经的楚昭华有一股狠劲,现在这股冲劲却消失了,高手对决,气势本来就是很重要的一环,“明年我会再来的,希望你还有资格当我的对手。”
姬慕云站起身,背对着她:“若是我找到了比你有意思的对手,我也许就不来了。”他召集了自己的手下离开茶馆。她站在二楼的雅间从上往下望去,只见他们是朝着出城门的方向走了。
她又坐下来,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两碗茶水,这才慢悠悠地逛回宫去。
李毓怕她待在深宫中无聊,给了她出宫的令牌和手谕。前几日楚宁襄从南诏赶到长安,决定暂且长居此地,阮绡等人也喜爱长安的兼容并蓄,并不打算离开,据说楚云侑结束北巡回宫后就再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为难那些蛊师。
她偶尔也会回裴府小住一日,裴相和杨氏对她的态度还是两种极端,一个是把她捧在手心就怕呵口气化了,一个则对她很冷漠,看到她脸色就变得很难看。
她回到宫中,只见李毓已经在了,甚至还把奏折都搬了进来,正专心地用朱笔批着奏疏。他身上穿着的还是继位大典上的那身玄色龙纹祥云的礼服,连十二旒冕都没除下。身边伺候茶水的内侍兢兢战战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看到楚昭华进来才松了一口气。
这又是发生什么事了?难道是登基大典上发生了什么?楚昭华第一时间就想到这个。
楚昭华屏退了内侍,在他身边坐下,还不忘挽住他的手臂:“陛下?”
李毓没理她,可是手上正龙飞凤舞的朱笔却停下下来,一点墨迹在奏折上渗开。
楚昭华想了想,又柔声道:“喻雅?”
李毓把笔一扔,重重地哼了一声。
就是有事发生,也不会是因为她今日出宫的缘故。至于和姬慕云见了一面的事,他更不会知道。暗卫想要不露行迹地跟踪她,根本不可能的,李毓也不会愚蠢到用这种方式去监视她。
她主动投怀送抱,又是磨蹭又是撒娇:“谁让你不开心了?我现在就去帮你出气好不好?”
李毓被她柔软的身体厮磨了半晌,也有些心猿意马,脸色也没之前那样紧绷,语气还有点生硬:“我倒怕你舍不得。”
李毓并不难哄,几句话就能哄好,楚昭华闷笑:“除了你,我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凑过去,在他的嘴唇上啄了一下,很快又是第二下、第三下,李毓伸手按住她的颈,把这个玩闹般的亲昵举动加深。孤零零的一叠奏疏摆在桌案上,但是已经没人去注意,甚至被拂到地面都没被发现。
李毓伏在她的颈边,语气还有点委屈:“如果我说是你弟弟,你舍得教训他?”
她侧过头想了一会儿,第一反应是裴潇,但是很快就否定掉了,裴潇现在并未入仕,生性平和淡薄,根本不会和李毓对着干,便试探问:“你是说楚云侑?”
李毓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她哭笑不得,可是又不能表现出来,李毓这人明明心思深沉又手段狠辣,可是幼稚起来却又特别幼稚,非要她哄几句才肯罢休,还特别喜欢吃醋,可是又不想表现出自己在吃醋,总是把话说得轻描淡写,字里行间却飘着一股酸味。
她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是他的话,我就管不了。我都跟他闹翻了,他肯定不会听我的。”
李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将信将疑:“是吗?”
楚昭华压住正在上扬的嘴角,肯定地嗯了一声。
原来李毓登基,臣属的南诏和西戎都派使节来贺。西戎被他打怕了,进贡的是他们特产的铁矿和马匹,南诏的贺礼就很有意思了,全是些精巧的器具、首饰和南诏名贵的蚕丝绡缎,而且一看就是适合女子用的。
朝臣虽然都不说什么,可是他们都知道楚昭华是南诏的郡主,而南诏皇族向来都有近亲通婚的习俗。
李毓的脸色当场就有点不好看了,却偏偏还不能借题发挥刁难南诏的使节,一直憋着一口气,就连贴身伺候笔墨的内侍都害怕被迁怒。
楚昭华了解前因后果,笑着说:“我还以为上回闹翻了,他恨不得杀了我。结果还送嫁妆来,那我倒是应当好好谢谢他。”
李毓顿时消了气,晚膳时夸了今日轮值的御厨手艺好,还立刻亲手写了一封信回给楚云侑,表示昭华已经收到嫁妆,还算欢喜,他也没什么可以回赠聊表心意的,就和他约定了在下回岁贡时把酒言欢。
楚昭华对他这样斤斤计较的行为已经无话可说,便抱着从宫外买来的礼物塞到他手上:“这是我送给你的登基贺礼。”
她松开手,露出里面毛茸茸的一团,像一只圆圆的小雪球。那毛球动了动,抬起一张圆圆的面孔和圆圆的碧绿色眼睛,依依不舍地舔了舔她的手指,然后朝着李毓喵了一声。李毓看着手上那团圆滚滚的小猫,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项圈,项圈上有一块小小的鱼形玉坠,就和他当年唯一养过的猫一模一样。
他看着掌心那团小小的雪球许久,方才抬起头笑道:“此礼甚重,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