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晔垂目静坐,不言不语,如同没有听闻曹睿与杨暨的争论。
曹睿性急,连呼道:“刘侍中,问你话呢,如何不答?”
刘晔听得曹睿叫他,这才连忙离开座位,起身出来,对着曹睿行了一礼,然后肃手而立。
众人以为他要发表自己的意见,哪知等了许久,刘晔仍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曹睿皱眉,正欲再催,忽然想起,自己登基以来,刘晔似乎甚少在朝中发表意见。
他若有所思,于是暂且罢了朝议。
然后又让人单独把刘晔留下。
“公以前常与吾商议伐蜀之事,方才在众臣面前,为何又不开口?”
曹睿私下里单独见刘晔,面有不满之色。
方才群臣皆反对伐蜀,本以为刘晔平日里支持蜀,会力排众议,支持自己,没想到却是不发一言。
哪知这时的刘晔,与朝常上的沉默寡言完全不同。
只见他面容严肃,目光炯炯,直视曹睿,义正辞严地斥责道:
“伐国,大谋也,臣得与闻大谋,诚惶诚恐,先是感陛下之恩于内怀,后又恐己嘴不严。”
“甚至害怕自己说梦话里会说出这个事情,这样的话,便是泄秘之罪。”
“夫兵诡道也,大军未发,不厌其密。如今陛下公开商议此事,臣恐敌国已闻之矣。”
“诸葛亮,人杰也,得知此事,定知陛下有伐蜀之意。到时蜀人有了准备,只怕陛下所谋之事,就要多生波折。”
曹睿听到这番话,悚然一惊,连忙起身谢之。
然后又问道:“伐蜀之事,朝中重臣皆反对,公可有教我?”
刘晔受了曹睿这一礼,坐在座位上,淡然一笑:
“朝中诸公,安坐庙堂,焉知边疆兵事?兵事一道,陛下不听镇守边疆的将军之言,反求问于朝中之人,何异于缘木求鱼?”
曹睿一听,猛然醒悟,如黑暗忽见亮光,恍然大悟:
“吾几为朝中书生的所误!”
心中对刘晔更是亲近敬重。
只是他想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地说道:“此事朝中重臣皆反对,我若是一意要大将军发兵,岂非被人说独夫?”
只听得刘晔又道:“凡为人主,当独掌乾纲,否则易为臣子所欺。”
“而为人臣者,则不可专权,否则易生骄横之心,欺瞒君上,此君臣有别是也。”
曹睿忍不住地叫好:“此言大善!”
“人主当独掌乾纲,吾解其意矣!”曹睿长叹一声,深有感触地说道,“只是这臣子专权,幸好吾未曾见。”
刘晔闻言,脸上似笑非笑,也不接话。
曹睿看到刘晔这神情,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莫不成公别有说法?”
只听得刘晔徐徐说道:“臣子专权,陛下只怕未必没有遇到。只是陛下大度,不予追究罢了。”
“哦?此话何解?”
“臣曾闻,陛下尝去尚书门,欲案行文书,却被尚书令陈矫所拦,不让入内,说案行文书乃是尚书令之职。”
“最后还以免职相胁,逼陛下返宫?此难道不算专权么?”
曹睿听到刘晔提起这事,脸色一变,强说道:“陈尚书令说得也有道理,乃是直臣……”
当日他听了陈矫之语,还惭愧地向陈矫道歉,此时自然要维护先前所说的话。
“昔高廷尉(高柔)拒不从文皇帝之诏,与陈尚书令相比,乃算直臣乎?然陛下屡次前往听充观临听审狱。高廷尉可曾劝说陛下?”
所谓高柔不听文皇帝之诏,指的是当年曹丕因对御史中丞鲍勋有宿怨,借有小过失而要枉法诛杀他。
谁料时任廷尉的高柔坚决不从,一定要按法令处理。
曹丕不得不找了个借口,把他暂时调离,然后再让人执行诏令。
杀了鲍勋之后,这才把高柔重新调回大理寺。
“故依臣看来,高廷尉那般所为,才叫在其位,守其位,乃是真正的直臣忠臣。”
“至于陈矫,不过以邀名之举,行专权之实罢了。”
曹睿听到刘晔的话,默然不语。
两人又谈许久,曹睿这才把刘晔放出宫来。
哪知刘晔才被人送出宫来,就遇到了中领军杨暨。
原来杨暨竟是一直守候在宫外。
“子扬,吾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杨暨对着刘晔行了一礼,他面带焦虑之色,“陛下久有伐蜀之意,今日朝上,又有大将军所奏。”
“吾见陛下脸上有意动之色,心中只怕早就同意了大将军所奏。”
“子扬深得陛下所重,平日里又常对我说蜀不可伐,方才在宫中可曾劝陛下……”
杨暨话还没说完,刘晔脸色就大变。
“休先请慎言!”
杨暨被刘晔这一声斥呵,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看周围,连忙向刘晔致歉:“子扬,我实是太过心急,非有是有意。”
刘晔长叹一声,低声道:“休先且与我回府上再说。”
“好,好!”
杨暨连连应道。
两人坐同一辆马车离去。
回到府上,刘晔与杨暨进入书房,还没等杨暨说话,他就抢先开口道:
“休先可知垂钓乎?”
杨暨不明其意。
刘晔解释道:“夫钓者中大鱼,则纵而随之,只待可制后,方可牵线而起,则无不得也。”
“夫人主之威,岂是大鱼能比,故若是不顾颜而直谏,只会事与愿反。”
“今日朝堂之上,司空,太尉虽劝,但不与陛下相争。唯有休先,屡有进谏,陛下不悦久矣。”
“子诚直臣,然计不足采,不可不精思也。”
杨暨听到刘晔的话,想起今日自己所言,确实有些过激,而且陛下脸色确如子扬所言,有些不好看。
心头顿时一惊,连忙拜谢:“原来子扬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说话,是为这般,是吾思虑不周。”
想到刘晔不但有佐世之才,就连做臣子之道,亦远在自己之上,杨暨心里更是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