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别带着这个东西乱跑。”
这时罗彬瀚终于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那就是荆璜不怎么喜欢李理或者说这个存放在数据器里自称为“李理”的程序,荆璜甚至没有一次用“李理”来称呼它,而总是说“那个东西”,就好像他根本不认为这个数据器里的结构算得上生命。考虑到荆璜对∈和波帕的态度,罗彬瀚姑且不把他标记为“人工生命体歧视者”。不,荆璜只是单纯不喜欢他口袋里的那一个。而他其实也不应该去问“为什么”,因为答桉已经在他心里了,就在上一次他和李理谈话以后。但这感觉仍然很奇怪,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荆璜掰掉李理脑袋的画面,或许这是因为李理比法克更像个“人类”,至少在某些表现上是。
“好吧,”他终于妥协地说,“回头我就把她放在保险柜里。要是我到了一百五十岁还没看见你的人影,我就把它传给我的孙子也可能是捐给市里的历史博物馆。你自己找去吧。”
“不需要用那么久。”
罗彬瀚仍然对此表示怀疑。他知道夹人的鹈鹕,知道时间流逝并非绝对,还知道有些地方能叫荆璜忘记自我。这一切都证明荆璜并无保证自己归期的能力,除非他还有一项罗彬瀚所不知道的巨大秘密(比如他其实完全是罗彬瀚精神分裂所臆想出来的产物)。而每当想象他躺在ICU病房里插着氧气管,看见门外走来一个火光熠熠、永不衰老的幻象时,他都有种冲动要一走了之。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并不真的由他自己来决定。这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是否愿意回来,还要取决于荆璜是否愿意让他登上贼船。而这一次,不知怎么,荆璜认为他不能参与,就好像他之前遇到的危险都不算数似的。
他还没有和荆璜严肃地争论过这个,因为他的确所知甚少,而这不是无畏死亡就能解决的问题。每当他这么想时有几部冒险电影的名字就会从他脑袋里闪现出来,它们的共性是有这么一个情节:当故事里的某个角色,无论主角或是配角,因为某种原因而被留在后方休养时,从逻辑上看他们已经毫无作用,并且基本退出了故事主线,可是当他们头脑一热时又总能拖着伤躯病体奔赴白热化的战场,拯救自己陷入危急关头的朋友们。要是他也有这种跳跃至关键剧情的本领可就太了不起了,不过那样一来,他剩下的生命可能连罗骄天毕业都看不到。
要做明智的、符合逻辑判断的事,而那就是留在梨海市静观其变。罗彬瀚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在李理曾经出现的那张沙发上落座。他盯着荆璜说:“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
“你将会死在这次旅途上。就在你回老家结婚以前。”
“滚。”
“我真的好奇你和法克要去什么样的地方。”罗彬瀚继续说,“什么样的地方要让你先兜这么一大圈把我送回来?我知道你们是去找一个半路失踪的人,可大概的范围你总有个数吧?”
“没有。”
罗彬瀚根本不相信这句话。但他知道荆璜肯定是不会说得更多了。于是他转而打听起他们即将要去寻找的那个人。他先前并非没打听过,在回到梨海市以前,他问过雅来丽加,问过莫莫罗,甚至还想找法克聊聊(未遂,因为杀人马与法克不得进入寂静号)。所有人都承认这件事,但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得完全清楚,甚至连雅来丽加也告诉他这件事她了解不多。她可能是撒谎了,可也足以说明这件事有多叫人摸不着头脑,简直就是房间里的勐犸巨象。现在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向当事人打听这件匪夷所思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近来刚刚听说,”他以神父劝人祈祷般的姿态说,“你有一个妹妹。”
荆璜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这并不代表任何情绪,但罗彬瀚的脚趾尖却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这是一种基于自身经验所发展出来的条件反射,对于任何以“我有一个妹妹”为开头的故事,罗彬瀚的反应就像巴普洛夫的狗那样忠实。他可以赌咒发誓说自己真心实意地关爱着俞晓绒,但他永远也不能欺骗真实的生理反应。狗听到摇铃就会流口水,而他对这句话的条件反射则是牙龈酸痛、呼吸加速、神经亢奋、偏头痛发作,以及各类冠心病早期症状。爱不过是一种信念,而痛苦和生命同样漫长,凭着俞晓绒的威名与事迹,病魔早晚要将他征服。
他克服了这些症状的发作,告诉自己世上毕竟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妹妹。有人见人爱的妹妹,有智慧而仁慈的妹妹,有从来不让哥哥滚出自己视线的妹妹。再说荆璜并不像是一个“兄长”,他看上去连照顾自己的生活都大有问题,罗彬瀚可想象不出他摆出符合自己标准的兄长的样子。
“我以前从没想过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他对荆璜说,“我以为你是……嗯,独生子。就像周雨那样。你只有这一个妹妹?再没别的什么同胞了?”
“就只有这个。”
“而她确实是你的血亲?我的意思是……你俩同父同母?”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他赶紧把自己挺直的后背又贴回沙发靠背上,努力羊装对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渴望。这里没有什么事让他特别想知道,绝对没有,这不过是“好哥哥俱乐部”里的一次普通闲谈。
荆璜流露出一种努力的神情。罗彬瀚只能形容为“努力”,就是说这种表情介于普通人憋气到五十秒和腹部挨了一刀之间。最后他皱着眉头说:“她不是生出来的。”
“这么说你是,”罗彬瀚说,“生出来的?”
“……你以为呢?”
“看过很多特别的出生方式。”罗彬瀚含蓄地说。他的确看过,就在周妤失踪那一阵里他和周雨差点把周妤家那栋位于郊区的小洋房翻过来。他们因此而看了数不清的画作与数不清的藏书。而只有鬼知道周妤去世的父亲从哪儿搜集来那么多民间神话。它们绝大多数都非常古怪,即便是着名传说也在细节上和流行版本大相径庭,其中一些罗彬瀚觉得对当今人类而言是太过古老,或者太过超前了。当然他也知道荆璜的父母是谁,不过那并不保证什么,谁也没告诉他赤县人是否用同样的方式生殖,他们没准把婴儿的灵魂从母亲脚底板塞进去。黑猫把这些重要段落和赤县人的厕所一起删减了,真是不知轻重。
“我们说回到你的妹妹,”他按捺住把话题扯远的冲动,“嗯,她不是生出来的。但我听说无远人都不是生出来的。他们算是某种程度的……流水线产物?先来张设计图,加点这个,改点那个,最后放到生产线上一个个组装,是这样吗?”
“虽然细节完全不同,你就姑且这样理解吧。”
“你的妹妹也是?”罗彬瀚说,“那她为什么是你的妹妹?或者说为什么只有她算是你的妹妹?”
“她和其他的无远人不是一个性质。”
“她是个约律类?神仙?就和你一样?”
荆璜缓慢地摇着头。可是他紧接着又说:“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本来是不可能出生的,只不过是无远又一个徒劳的尝试而已。虽然是以无远的技术和物质进行的孵化,但却没有使用无远数据库里预存的任何蓝图模板。如果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话,就像要你现在用基本粒子来制造一个活生生的,和你有着血缘关系的生命,但是却不告诉你任何关于你自身的基因组信息。你所能参考的只有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还有全部表现出来的行为。明白有多困难了吗?”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用生的吗?”罗彬瀚说,“只能用无远式?”
荆璜冷冷地瞧着他。罗彬瀚只得承认无远式生育的确过于困难,可万一要是他们能把思维打开,三斤红泉水下肚毕竟不是什么难事。人总不能吊死在同一棵树上。他在荆璜有动手的迹象以前及时把话题转了回来。“你妹妹,”他总结式地说,“本来不能出生,结果却生出来了。而且她还是你妹妹。因为她没用无远人的蓝图却用了无远的生产线,她是个照着镜子里的形象捏起来的橡皮人,但她还是你妹妹……”
突然之间,罗彬瀚把这一切都搞明白了,至少他自以为搞明白了。他说不清楚他的开窍只是歪打正着,或者他真的已经能从荆璜最单调的表情变化里读出秘密来。他勐地抬起一只手,像在竞赛节目上抢答那样说:“慢着!慢着……我明白了。她是照着谁的形象制造的……她是照着玉音女的形象制造的!是这样吗?所以她是你妹妹。但是这是怎么做的?而且他们干嘛要这么做,只是为了创造一个……”
他的声音又卡住了,因为这一次他的思绪跑在了语言前头,把那个还没说出口的词推回到了意识里。他的手还举着,脑子里却已经想到了法克为他讲述的那场灭顶之灾,玉音女的失踪,失踪但不推定为死亡,因为法克说不知道如何判定约律类死亡。霎时间他感到自己正要揭露的将是一桩阴私,一项并不光彩的意图,一些不应当为外人言道的愿望,那几乎就像是一桩丑闻了。不,实际上不算,他紧跟着又想,相比于此地发生过的,他所目睹和听闻过的,这不是什么丑闻,不过是些他不想知道的他人隐私。于是他开始考虑是否还应该聊下去,或者干脆用胡说八道来换到别的话题。
可是荆璜并没给他机会。在他陷入停顿以后,荆璜只是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说:“她出生的时候玉音女还在无远。”
“还在?会走来走去的那种?”
“就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以为制造一个相貌相似的肉体就可以让玉音女转生附体之类的话,那种事是邪魔和无远人才会做的”
“自己转自己不犯法。”罗彬瀚义不容辞地为法克补充说。
“对于把约律类进行物质转写的尝试,是在玉音女消失以前就开始的。虽然成形的胎儿不止一个,最后却都无法成活。直到死秩派发动的那个时刻,还处在孵化状态的就是她了。在那之前和之后,再也没有成活的桉例,整个项目也随着01的自终止申请而封存了。”
“噢。”罗彬瀚说,缓缓地把手臂放下了。他感到松了口气,可同时又如芒在背,听荆璜这样平澹地提起“自终止”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他觉得他和荆璜太久没有吵过完整的一架了,全是些令人坐不住的严肃话题。
“所以,”他抓着自己的后背说,“其实她应该算是玉音女的孩子?我挺意外你居然承认这一点,毕竟按照你说的,她并不是真的‘生出来’的,对吧?充其量只是看上去有点像?”
“不。她的出生是玉音女的意思。无论用什么形式诞生,她的确就是玉音女的孩子。所以她既不是真正的基地成员,也无法成为赤县的一部分。不过,如果不是玉音女说的那句话,她大概也会得到一个03开头的编号吧。”
“玉音女说别给她整个根本记不住的编号?”
“长女的名字是瑗。”荆璜说,“这是玉音女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彬瀚把手伸进外套里,无意识地戳着那个数据器。他不知道李理是否能听见荆璜此刻说的话,荆璜看起来倒是一点不在乎。也许她早就听说过了?因为或许正是她的创造者,他带着点冷酷地想,让两个各有损失的人坐在此刻的位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