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还跪着呢,不就死了个娘么,至于这般咄咄逼人?”
“好不容易死了娘,可不得抓住这个机会为难为难中宫,要我说皇后娘娘也是倒霉,好好儿一个院里平白死了人,再好的风水也沾了煞气。”
“谁说不是呢,中宫吃了亏,还要被别人上赶着到陛下跟前告一状,这没脸没皮的贱丫头仗着同圣上吃过一样的奶,就真把自个儿当个人物了。”
“……”
江江抱着阿娘的尸体跪在金銮殿前第十二级汉白玉台阶上,侍女的嘲讽声穿过九曲回廊响在耳畔,她仿若未闻,目光一动也不动的望着三丈外紧闭的朱门,眼眶红的像是淬了血。
这是她跪在此处的第十二个时辰,也是那个人躲在金銮殿里的第十二个时辰,他们的对峙,足有一天一夜。
昨儿个傍晚,中宫遣人唤阿娘前去叙话,离开的时候是走着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是被抬着进门的。
江江拥阿娘入怀,她的身子已经凉透了,那张被岁月烙下许多痕迹的面庞白的就像是招魂幡上的绸布,未有一丝一毫血色残留。
太医院的周良工说,阿娘是突发心疾意外身故,这样的说辞骗得了九五王座上心甘情愿被人糊弄的呆子,却骗不了江江。
她的阿娘是何等硬朗的一个人,莫论心疾,即便是一次风寒也不曾受过,若说此事与中宫没有牵扯,她是绝不相信的。
凛冬的风就像是刀子,夹杂着寒气儿直往人骨头缝里削,江江好似毫无知觉,半点瑟缩之意也没有,她抱着阿娘跪坐在后脚跟上,脊背挺的笔直。
那一点柔弱身影框在皇城朱墙碧瓦中,渺小的如同浩瀚天地间一只蜉蝣。
金銮殿里的八角宫灯明了又灭灭了又明,反反复复数次后,殿门被内官从里拉开,那个人负手从殿中走出,烛火在他身后摇摇曳曳。
“你还打算在这里跪多久?”他问她,愠怒的声音里端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江江没有抬头,她垂眸看着怀中早已没有了生气的妇人,人间的悲伧仿佛都装进了她一人眼底。
面对尊者的质问,江江没有立即回答,短暂的沉默后,她突然开口,没头没脑的道,“兴庆四十年,宫中起了时疫,四岁的九皇子不幸染疾,殿下跟前的丫头婆子怕被传染,个个儿都往后退不肯上前,只有阿娘一人侍奉在侧,她不仅没有怨言,还觉得合该这样做。”
“那时我趴着门缝儿往里瞧,烧糊涂了的九殿下一遍又一遍的喊娘,阿娘将九殿下抱在怀里声声应着,明明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乳母,却生出了不该有的生母情分,陛下,你说可笑不可笑?”
像是为了应和方才的话,江江嘴角有了些许笑意,然而语气中却透着十足十的嘲讽。
她温柔握住妇人冷冰冰的手,轻轻摩挲,拇指滑过怀中人食指与无名指之间的缝隙时顿了一下,一颗眼泪自睫根处坠落,“兴庆四十八年,十二岁的九皇子殿下失手打碎了先帝最爱的青瓷,阿娘为护他谎称是自己打碎的,帝王震怒,着人切了阿娘的中指……”
“我的阿娘入宫前曾是闻名四方的绣娘,一双巧手能织出世间万物,她常常念叨着,待到九皇子殿下能独当一面的时候,就请了旨意出宫,然后去盛安街上开一间铺子,让大煜朝的百姓都看看皇子乳娘的手艺,我一直以为阿娘终有一天会如愿以偿,可没曾想,她竟毫不犹豫的为九皇子殿下断了指,也一并断了这一心念。”
“阿娘总说,人心是可以换人心的,先前我当她说的全是对的,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倘若真的可以,她诚心待了十九年的人怎么会对她的死毫无一点情绪的波动?难不成这个人的心是石头做的?”江江抬手抹掉脸颊泪珠滑过留下的痕迹,仰起下颌对上几步之外尊者的目光,一字一顿,“可滴水也有穿石的时候,为什么你的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九殿下?”
最后三个字脱口而出时,她加重了语气,类似于某种提醒。
空空荡荡的金銮殿前,年轻的帝王逆光而站,他的面容跌进烛火的阴影里,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变化,只能感觉到那副单薄身躯在象征着皇权的龙袍笼罩之下,突然而然的,不可抑制的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