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江江而言,摆放在面前的并非是一匣珠宝,而是一位老人沉甸甸的爱。
她垂眸望着日光下熠熠发光的金珠玉簪,鼻尖酸了又酸,嗓子眼里就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咽不回去,吐不出来。
好半天之后,她将面前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匣子重新推回到老者面前,强扯出一抹笑容,“即是嫁妆,那烦请祖母先替孙女儿收着,等到出阁那日孙女儿再来同祖母讨要。”
说起出阁,老者隐去悲伤,看着江江温柔的询问,“此番帝王下榻,府里头的姑娘们都挖空心思的想要为自个儿讨个人上人的前程,孩子,你可有和她们一样的想法?”
祖母问的并不隐晦,江江亦没有丝毫遮掩,她迎上老者的目光,坦白的回答了一个字,“有。”
有与无不过两个选择的余地,虽然对于每一种选择都已事先预想过,可听见孙女儿口中异常坚定的有字时,她还是微微有些诧异。
片刻后缓和过来,老者低低沉吟一声,“那宫墙里头成天儿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虽说当的是主子,可日子并不比咱们这些个寻常人家过的好,江江,你……真的想好了吗?
江江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她垂下长长的睫毛,重重的点了点头。
越是靠近权利的地方,争斗便越是残酷,因为知晓这个道理,所以祖母更想要孙女儿过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
宋氏已经将她的一个孙女儿送上了后位,而她私心里,其实并不希望旁的孙女也跟着踏入九重宫阙,尤其是对自己来说更加特别的江江。
不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私心虽是出于好意,可这好意却不能作为孙女儿前程的阻碍。
老者合上首饰匣,递至一旁站着的苏嫲掌心,望着江江满眼宠溺,“那这些个东西祖母就先替你收着,待我孙女儿他日觅得郎君,这一份儿连着你父亲该给你备下的那一份儿,都将一块儿送到夫家府上。”
说起父亲这个词时,房间里的气氛突然之间有了很微妙的变化,江江低眉,头一回没有接祖母的话茬儿。
意识到什么,老者沉沉叹了一口气,“江江,你……是不是很恨你父亲?”
问出这句话之后,方才意识到这句话问的有多可笑,暂不论那个男人抛妻,单从他三年来不肯见自己女儿一面这一点上来说,就合该被恨。
江江的阿娘是天子乳母,而宋旌文是天子王座下翻云覆雨的权臣,他们之间虽近在咫尺,可因了前朝与后宫并没有多少往来,加之这些年阿娘的刻意避让,两个人并未见过面。
不过,江江打小便跟在夙淮身后,她见着宋旌文的时候尚算多,只是彼时,她只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官,而他,也只当她是一个同其他人比起来多得了几分主子垂青的小仆婢。
两个连着血脉的人,每每相顾,回回不识。
“咳咳……”
谈到儿子与孙女儿之间的关系,因为激动,老者控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江江担心祖母身体,忙站起身绕过食案替她拍背,一只手刚刚抬起,另外一只手就被对方牢牢的握在了掌心。
“孩子,我那浑儿纵然有千般不是,可他到底还是你的父亲,祖母不奢求你原谅他,只是希望你能给他一个化解恩怨的机会。”
像是怕她抽离,祖母握住她的指尖异常的用力。
江江垂下眼睑看着那只苍老的手,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低低道,“我和我阿娘的存在对于宋旌文来说,就是他布满荣光的生涯里一点丑陋的污浊,兴许,丞相大人根本就不想要那个化解恩怨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试图将自己的手从祖母掌心抽离,意识到孙女儿的抗拒,老者身体里积蓄的力气一瞬间泄了大半。
江江原想着将手抽出,可在察觉出祖母的失望时,心里的不忍促使她不受控制的收紧指甲反握住对方。
在奉公府居住了三年,这三年里,祖母不止一次的追问她阿娘的死因,江江并非有心隐瞒,只是害怕老者知晓自个儿珍视的儿媳其实死在自个儿贵为皇后的亲孙女手上时,承受不住这种在意之人相残的冲击,因而她对阿娘的死因三缄其口。
被宋旌文在意的女儿杀了不被宋旌文在意的女儿阿娘,即便不去理会上一辈的爱恨,可单就要报血海深仇这一点,她们两个人就已经站在了对立面上。
不难想象,倘若那个人知道江江成日里惦记着他心爱女儿的性命会有多生气,那个时候,他一定想杀她都来不及。
更何况,江江觉得自己也还没有伟大到不去理会上一辈的爱恨给阿娘和她所带来的苦楚。
但这些,江江并不想让眼前这个老人也跟着一块儿承受,所以,她选择了撒谎。
反握住祖母手掌的时候,江江弯下身子糯糯的应了一句,“好,祖母希望的,孙女全都答应。”
闻言,老者那张被岁月这场风霜浸染的皱皱巴巴的面庞总算有了些许慰藉之意,她眯起眼睛露出会心笑容的时候,眼角的皱纹便愈发的深,而江江也就会愈发的觉得撒谎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