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怀孕了,最开心的人是夙淮,而最难过的人,是欢喜。
消息传出来的那天夜里,十九岁的东缉事厂厂公抱着三坛夕阳陈,坐在寝房角落里,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星光一边喝酒,一边流泪。
阿姐入宫那日,他虽也伤心,却不曾像现在这样绝望,无论嫔与妃,不过都是虚无的位份,是阿姐复仇道路上的台阶,或许那时,心里仍是有希冀的,幻想着待到万事皆了,阿姐可以重新做选择的时候,自个儿还有被选择的机会,可是……
而今到来的孩子,成了砸碎欢喜美梦的榔头,这一次,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他再也没有带她走的可能了。
明明可以想到的,明明可以提前避免,而他竟因听了几嘴帝王有疾不能生育的流言便存了侥幸。
褪掉用金丝绣着蟒纹的黑色长袍,卸下用权利堆就而成的凌厉气势,这个被大煜子民喻为恶魔厉鬼的宫人,只穿着一身薄薄白色单衣的时候,最像个书香门第家简简单单的少年郎。
但,当他举起酒坛往自个嘴里大口大口灌夕阳陈,书香门第的假象便须臾消弭。
酒空一坛,第二坛也已过半,思绪逐渐变得混沌,欢喜抬起头,顺着开了一条缝儿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触及到悬在夜空中的那一轮月牙儿,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能发出声来。
直到房门发出一道轻响,他收回投掷在外的目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漆黑的瞳仁里映出那一抹纤瘦的素衫身影,方才哽咽着低低唤了一声——
“阿姐。”
欢喜入宫那年,仅有四岁,小小孩童随同期伙伴跟在领路的太监身后朝监栏院走去,低垂着脑袋,一副怯怯的模样。
他的怯并非来自于对未知之地以及未知之事的害怕,而是对已有经历的深深恐惧。
其实,彼时,过往短暂的四年于他而言是空白的,脑海里除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清楚的背影外,就只有与人贩子相关的一点印象,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记得的东西很少很少,却偏偏对恐惧的感觉如此清晰。
心底莫名的惊畏使他自卑又胆怯,旁的伙伴都已熟络起来,只有他,永远低垂着脑袋躲在角落里,人与人相处,总要争个高低强弱,而独来独往性格孤僻的他,就成了人尽可欺的对象。
遇到江江之前,他是没有名字的,人贩子送他入宫的时候,在花名册上随随便便填了“汪汪”两个字,于是,这便成了所有人最常嘲讽他的地方。
他们学着狗叫的声音唤他,间或夹杂着嘲讽的轻笑,可那时,他根本就不敢驳斥,除了转头逃避外,就只有紧咬着牙齿生生忍下。
同现在的权豪势要生杀予夺比起来,昔年的他简直无用又懦弱,若不是江江出现,那么他的人生兴许除了晦暗以外,不会有任何颜色。
幸而苍天眷怜,在他最最孤单的时候,将那个长着圆圆小脸,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的姑娘送到了他身边。
时至今日,回想起初遇江江那天,他已经有些记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只记得同期伙伴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有多疼,他们嘴里带着浓浓讥讽意的“汪汪”有多刺耳,还有……
还有江江抄着根小木棍冲进人群挡在他面前的身影有多伟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