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江尚在襁褓之中时,便随阿娘入了宫廷,除开去往曲池那三年,她几乎都是跟在夙淮身边的,每拔高一寸,每更换一颗牙,每一点小姑娘到少女的蜕变,都有那个人做见证。
虽然也曾踏出过宫墙,但却从未想过彻底离开,好像回到他身边,才是她所有认知中最理所应当的事,但现在……
现在不成了,夙淮做了皇上,开了后宫,各殿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而最显多余的,就是她这样连孩子都生不出的女人,或许,厂公府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留在这里与小喜作伴,下半辈子无需在为对方是否孤寂而忧心。
旋开蜜饯罐儿,取出一颗梅子放进嘴里,江江抬眼看着半蹲在自个面前的美丽少年,重重点了点头。
她答应留下来,是欢喜二十岁寿诞之际,收到的最好礼物。
承恩殿,不见天光的暗室里,只有茶盖碰触杯璧发出的轻响声,以及两道因为害怕不断加重的呼吸声,目不可及处,皆是深渊,是恐惧的来源,神经崩的太久,终于有人不堪忍受。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绵软的女声里夹杂着颤音,“我们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抓我们?”
“浣衣局虽不近御前,但……但每一个侍者的名儿也都是登记在册的,若是平白少上两个,籍房的人必会寻查。”
“草……”说话的人咽了咽口水,“草菅人命,难道你们就不怕王法追究吗?”
随着那道掩不住紧张之意的女声落下,黑暗中,一只手捏着罩在三角几上的棉绸布用力一拽,顿时露出一颗碗口般大小的夜明珠,珠子清冷的光辉点亮暗室,原伸手不见五指的周遭逐渐明朗起来。
视线清晰的那一刻,阿梅最先看到的是捆绑在自个儿正对面处的刘公公,平日浣衣局里颐指气使的管事太监,此刻一只手被掉在房梁上,另外一只断臂耷拉着,臂上扎了截红布条,不松不紧,止不住血,也不至于让血喷涌而出,那条断臂犹如雨后聚了水的廊檐,血珠子先是悬在檐下,尔后砸落,一滴一滴落进身侧放着的恭桶里。
一击毙命是杀,缓慢的朝死亡边缘踱步是折磨,入宫这许许多多年,宫里头的肮脏手段她不是没有见过,却还是第一次见这般残忍的方式。
目光触及到刘管事身旁的血桶,阿梅尖叫一声,旋即将眼睛紧紧闭上。
一个人全身上下所有的血加起来能有多少?
也不过就这么多了吧!
在她匆忙阖上眼睑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低沉的、不连贯的咳嗽声,咳嗽声止,被夜明珠幽光照亮的暗室里响起一道虚弱的,没什么气力却又惊骇人心的男音,他说——
“朕,即是王法。”
仅仅一个自称,已极具震慑之意。
意识到对方的身份,阿梅迟迟不敢睁开眼,唯一没被绳索束缚的脖颈突然梗住,惊吓之余,连呼吸都遗忘了。
蓝盈盈的珠光下,拢着厚厚绵氅的年轻帝王窝坐在软椅上,许是畏寒,他膝上搭了条毛绒绒的毯子,那是年前异域使臣奉上来的贡品,内侍们捧着那条毯子送往承恩殿时,阿梅曾远远瞧过一眼。
帝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颊上没有一丝血色,白的吓人,茶盏里的西湖龙井还烫着,他却像是嫌凉一样,只浅浅抿了一口,便随手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