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从前大多时候都只着一身素白衫子的宫妃,罕见的穿了一身盘金彩绣浣花裙,侍者拉开雅间推扇,她就站在门外落落大方的向帝王行礼问安,尔后落落大方的问江江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磬书楼的伙计将二位贵人带至幽静的茶室,江江同槿妃对坐在金丝楠木矮几两端,右手边的三角金凫炉里,一线禅悦香已燃去大半。
侍者点上小温炉,槿妃手执银箸轻轻拨弄着铁板上的新茶,娓娓叙旧,“算起来,我与宋妃娘娘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像现在这样闲坐了,咱们应当是从拂光殿的那场大火之后,就断了联系的罢?”
江江转头看了一眼三角金凫炉,温声道,“承恩殿中匆匆一面,槿妃娘娘瞧见我这个原该死了的人,似乎并不怎么惊讶,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看来,陛下对娘娘格外坦诚。”
“攀不上格外二字,只不过比对别人多了几分信任,”槿妃手腕轻轻一转,将卷曲的茶叶翻了个面,“借着今日契机约见宋妃娘娘,是因为我心里头有些话不吐不快。”
“洗耳恭听。”
槿妃放下手里的银箸,抬睑望着江江清淡的面庞,“宋妃娘娘,人活在这个世上,最忌左右摇摆,你当日选择与小喜远走高飞,就算生了天大的乱子也不该只身返京,而今既又选择了留在陛下身边,便该好好珍惜眼前人,舍与得总是相对的,我们不能什么都想要。”
“为什么不能全都要呢?”江江垂下脑袋,一动不动的看着铁板上遇热弯腰的新茶。
“全都要?好大的口气……”似觉听了个笑话,槿妃低低笑出声来,笑够了,她沉着脸冷声问,“宋妃娘娘,你凭什么觉着你有资格全都要?”
铁板的温度太高,烘培过度,平展的新茶缩成弯弯曲曲一点,江江拿起槿妃手边放着的银箸,将茶叶划拉进青花瓷茶盏里,冲入滚烫的热水,扣上盖碗,将头一泡汤汁顺着小盏外壁倒出,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一毫磕绊。
重新往青花瓷茶盏里注入浸泡过雨前茉莉的熟水,静待片刻分入头泡汤汁烫过的小盏,用竹镊夹着呈递至槿妃面前,槿妃接过小盏,江江放下竹镊,风轻云淡的往下说。
“我认识欢喜的时候,他只有四岁,因常常被人欺负,打量这个世界时总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我抄起木棍将他护在身后,他便软软糯糯的唤我阿姐。”
“他被老太监锁进小屋子里,我不眠不休的找了他几天几夜,他被阿大净身生死一线,我阿娘算着时辰替他上药熬滋补的汤膳,他遇着疾言厉色恃强凌弱的宫人,我冲出去豁开性命的为他讨公道,他被先帝爷御前的管事赏识,我阿娘高兴的在树下为他埋了一坛又一坛庆贺的梨花酿……”
“当然,他对我也很好,长大后不遗余力的护着我,金银珠宝良田商铺毫无保留的都给我,分得清的是外人,分不清的是家人,这十数年掏尽心窝倾情相待,他早就不是我说要便要说不要便不要的存在了。”
“若我心够狠,不惦着他,那可要快活的多,可是……”江江指腹捏着小盏,从茶汤里氤氲而起的雾气全都冲进了她眼底,“我怎能不惦着他呢,他是我阿娘以长辈之姿顾着的儿子,是与我一起蹉跎过岁月相伴着长大的阿弟。”
“槿妃娘娘,”江江抬起一双朦胧泪眼,一字一句问,“亲人怎么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