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子有一天在文学社说他要订亲了,娶得婆姨是白家的女子:“成亲的那天,务必请大家伙儿赏光去迎亲观礼。成亲后,我不再去学堂教书,要在行武里讨生活了。景星推荐的,先干干试试。”大家伙儿都说喜子能耐大,娶了白家的女子,前途无量啊。景星说:“兄弟姐妹们,喜子成亲是件高兴事儿,行武也挺适合他的。他可是文武全才,能打能拼,是块当兵吃粮的好材料,镇北的安稳就要靠他们这些好样的。喜子家里在镇北的人手少,成亲这么大的摊场,诸事繁杂,大家伙儿到时候都去相烘帮忙,我也多叫些人去相烘。”
大家伙儿都在讨论成亲的事儿,小莲没说什么,悄悄的出了门,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连成串、积成线。她避开行人穿行在小巷中,不晓得为甚这样:“别人成亲干我什么事,可心里就是难过。为甚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喜欢一个人就这么难吗。”没有人可以告诉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无依无靠,无凭无借。可她就是牵挂着那个男人,那个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男人。她一厢情愿的以为那个男人也牵挂着她,有一天会向她表白,娶她进门:“现在看来是没可能了,人家的心大着呢,我一个小丫头,人家咋可能娶回去当婆姨呢,是我想多了。”可她就是不甘心,想问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她在喜子回家必经的巷子等着,低着头在那儿来回游逛,彷徨而无助。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好像没有流逝过。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出现。傍晚的阳光映照在那个男人的身上、脸上,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专程为她而来。她晓得他不是为她而来,他只是路过这里而已。喜子远远瞅见那个熟悉的女子,心里叹了口气,他快步走过去说:“你咋在这儿,等我吗。”小莲抬起头,定定的看着这个心心念念的男人,好久没有说话。她动了动嘴唇,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喜欢过我吗。”
喜子的神情瞬间呆滞恍惚,目光瞬间迷离。他抬头望了望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从巷子狭长的屋顶看过去,蓝天寂静的可怕,没有一丝变化,就像一片凝固的海水。他不晓得说什么好,他走过去站在小莲面前说:“你会找到喜欢你的人的,这个世界上肯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可惜那个人不是我,我心里一直是喜欢你的,可我没资格喜欢你,也没办法给你什么,有许多事儿需要我去做。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
小莲默默的看着这个男人,默默的与这个男人擦肩而过,默默的走出巷口,走进阳光里,消失在大街上。她多想这个男人叫住她,拉着她的手说喜欢她:“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就让那些有的没的,都随风去吧。”
喜子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已经回不了头了。”良久他才转身看着空荡荡的巷子,巷子一如既往的寂静,他的心也象这条巷子寂静的可怕。他望着巷口,那里已经没了人影,再也看不见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坚定地向前走去,再没有回头:“前面还有好多事等着呢。”
喜子成亲的那天万里无云,长长的迎亲队伍拉出了大半条街,锣鼓喧天,号角齐鸣,算得上是这么些年最排场的迎亲阵仗。喜子骑在高头大马上穿着大红喜袍,一脸喜气地抱拳向大街两边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群行礼,不停地说:“谢过了,谢过了。”他感觉人生就是一场大戏,舞台越大越来劲。他喜欢万众瞩目的感觉,这种感觉叫他有种不枉此生的豪情在胸中一阵阵激荡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男儿当自强,江湖我为峰。”他的心在此刻更加坚定:“大好七尺男儿,就该建功立业,名扬四海,哪能为儿女情长所困,整天哼哼唧唧,昏昏噩噩。”
喜子喜气洋洋地成亲了。他的酒量好,喝了几轮都还淸醒着。小后生们来闹洞房,又喝过一场。人人都说喜子豪气,好酒量。只有他自个儿晓得,他在背着人的地方吐了好几回,苦水都吐出来了:“今儿个是大日子,好日子,可不能喝多丢了脸面,没爹娘兄弟镇场子,一切全凭自个儿撑着,景星、张申虽好,毕竟是朋友。”他侍应着前来的小后生们闹够了,才好好打量着新人。烛火的映照下,新人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刚刚闹洞房的时候,她也是木木呆呆的,没什么喜气。她人长得本就不咋样,神色木然,语气平淡,不喜不悲,端庄贤淑。喜子本就没多少期望,这下心里更凉了几分:“女人吗,相夫教子,吹灯拔蜡、黑灯瞎火都一个样。”他淡然地对新人说:“累了一天,睡吧。”新人头也不抬,眼也不眨,肃然地看着前方说:“今儿个是咱俩成亲的好日子,本不当说,可规矩就是规矩,夫妻之间,相敬如宾,才好过得长久。今儿个咱俩约法三章,今后才会和美相处。第一,我不准你碰我,你不能碰我;第二,门外的事儿我不管,家里的大事小情都要我来做主,你不能推三阻四;第三,家里的钱财都要我来掌管,你的大小开支都要说清楚。就这三条,你应下万事太平。好了,记下这三条,别忘了,我不想再提醒你,上炕。”她上炕铺好被窝脱衣钻进去说:“还不快点上来,今儿个可以碰我,吹灯。”
喜子吹灭灯,摸索着上了炕,钻进被窝,一番云雨也是冷风苦雨行路难,例行公事交公粮,没了该有的滋味。喜子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那个恨啊,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南墙上,见过世面的他真心有些不甘:“啥时代了,还是这番作派,往后余生,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他想起刘林、乔兰两口子,想起小莲,有一瞬间肠子差点儿悔青了,眼泪差点掉下来:“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就得扔。”他下一刻就清醒过来,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反复在心里告诫自个儿:“我要一直向前看,向上走。我要重振家业,我要名扬天下,我要顶天立地。日子吗,不就是用来熬的吗,越熬越有滋味。”
男娃有次在文学社谈起自由的话题,说起爹讲得那段二蛋爹卖身宰白鸭的故事。喜子听了个开头,脸色突然大变,神色瞬间露出一丝阴沉、一丝恶毒。他没说什么,只是多看了男娃两眼,瞬间就恢复了平静倾听的样子。男娃只顾着说话,没留意到喜子脸上的变化。张申一脸忧心地瞅了喜子跟男娃两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下坏了,因为这事儿,往后不晓得会生出多少事情。但愿喜子心胸开阔些,不计较林子的年少无知吧。可看这等形,难了。这事儿又不好明说,咋办吗。”景星跟其它后生没留意到喜子的异样。女子只觉得身上一冷,又瞬间没了异常,不明白屋子里发生了点儿什么,只以为是屋外吹进来一阵风:“明明门窗关得好好的啊,是天要下雨,突然冷起来了吗。”她跟着讲了爹说的一番红楼高论,大家伙听了都挺有兴致。
景星接着话题说:“我在京城呆了不短的时间,圈里整天说德先生,赛先生,其实都是洋人的东西。我们是不是要按洋人说的那一套行事,我也想得不是很明白。我先说说洋人说的话。洋人的意思是说人生而独立,身子是独一无二的,脑子也是独一无二的,觉醒自我,自然而然就会有自由的意志,不想被束缚,就进而会寻求平等。可人生而不平等,长得有俊有丑,有胖有瘦,生活有好有坏,有累有闲。为寻求平等,有两条路,一条叫民主,一条叫革命。民主就是大家伙关起门坐下来,心平气和慢慢拉,在妥协中寻求一致,达成和解,你好我好大家好。革命就是看谁的拳头大,看谁把谁打倒弄死,站着的人说了算。洋人就是谁也弄不死谁,最后坐下心平气和慢慢谈,这就有了民主、平等、自由、独立。我们现在还处在谁也不服谁的时候,打倒打服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大家伙都不愿意坐下来,心平气和慢慢谈,也就没有民主,没有平等,没有自由,没有独立。中国有句古话,身怀利刃,杀心自起。你们瞅瞅外面的世界,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哪有个消停,我感觉中国通向自由的路还很长很长。我觉得开民智,搞实业最重要。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想中国人坐下来好好说话,首先得叫民众吃饱饭,其次得叫民众懂道理。科学跟民主,洋人是先有民主后有科学,我们可能要反过来,要先有科学后有民主。”
张申接着说:“自由,反过来讲就是由自,意思就是由着自己,咱们镇北人叫由性,由着自己的性子。性子就是性格,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不同的人心中的自由是不一样的。性格坚毅果敢的人,咱这的人叫认死理,一根筋,驴脾气。这样的人认为自由就是自主自愿,不自由,毋宁死。就象天上飞的野雀一样,关在笼子里,他就不吃不喝一直到死,咱们这叫养不家,白眼狼,没什么好话。可我最欣赏这种人,这种人追求独立、自由,渴望平等、民主,我们民族就缺少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多了,才能实现天赋人权。性格懦弱随遇而安的人,就象家养的牛羊猪狗,他们乐天安命,哪怕下一刻要被屠宰,也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要杀洗干净脖子随便杀,要打跪倒在地亮出脊梁随意打。可是他们如果一旦得势,就会变身成为屠夫,随意打杀曾经跟他一样的人,变脸比翻书还快。这样的人多了,大多数人就会被奴役,为了自己的自由,随意剥夺别人的自由。我们谈自由,要分清我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自由,是个别人、少数人的自由,还是所有身边的人,普天之下的人的自由。我觉得自由不是特权,那不是自由。当你想奴役别人的时候,其实你也寝食难安,被奴隶所束缚,不得真正的自由,就象羊群跟牧羊犬跟牧民的关系。你在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你在楼上看风景,风景在也楼下看你。自由就是一种有边界的自主,谁的地盘谁做主,他人不得干预侵占,民主就是一种有底线的妥协,确立这个边界。处理边界事务、交往冲突的规则就叫法律,在法律的框架内你可以为所欲为。”
喜子皱了皱眉头说:“人存于世,就要跟人打交道。人生而为人,就不得自由。随心所欲,恣意妄为,结果只能是毁灭,而不是自由。我进过武学堂,如今又在行武中打拼。军队里讲的是纪律,讲的是规矩,讲的是服从,军人以服从为天职。我不懂政治,更不懂哲理,但我明白一个实实在在的道理,你的自由一定是以别人不自由换来的。生存空间就这么大,你进一尺,有人就要退一尺,否则就会撞到一起打起来,此消彼长,不外如是。我理解的自由就是每个人管好自己个儿,不干涉他人的行为。确定边界,别人也不能越界干涉自个儿的事儿。人人画地为牢就是自由,活明白了就得自由。知识就是力量,地位就是基石,懂得越多、站得越高越自由。”
大家伙七嘴八舌说了许多的想法,女子越听越迷糊:“自由真是个神奇的东西,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渴望自由。可如何才能得自由,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