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娃一直在为这事纠结:“打小一直在爹娘的精心呵护下长大,娶了婆姨,有兰子这个贴心人照顾,生活一直很安生。平日里尽干些有兴趣干的念书之类的小事儿,跟家里需要干的生意买卖上的事儿。往常都是跟着别人干,没独自出过远门,也没做过什么太出格的事儿。虽说在镇北也干了两桩跟革命有关的事儿,可有一大帮朋友兄弟谋划打头阵,我就是个打酱油跑腿的。现在要离家独行,跟着一大帮人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革命,心里还真有些忐忑不安。扪心自问,好象心里既有愧疚不舍,也有壮志豪情,抛家弃子可是需要咬牙发狠的。”海涛看出了男娃的纠结,耐心地跟他讲时局,讲追寻革命的想法,讲家国情怀,也叫男娃看清自个儿的内心,在这个时候不要进退两难、犹豫不决:“男人吗,无论对错,干什么就要一鼓作气,认定了就去做。想得太多,什么也就做不成了。”
男娃心里一直很不安,觉得对不起婆姨。从下决心要去上海那一刻起,他就不咋敢看婆姨的眼睛。瞅着婆姨已经开始显怀的肚子,他就心里一阵发酸:“婆姨肚子里的可是我的娃娃。”他尽力掩饰着情绪,可婆姨似乎还是感觉到了点儿什么,看他的眼神,拉话的语气,都有一丝异样。也许是男娃自个儿心虚吧,他吃着婆姨做好端上桌的镇北风味饭菜,不时偷瞄一眼婆姨出去进来行动明显迟缓的身子,鼻子就有些发酸,眼泪都差点儿滴到饭碗里。他强忍着内心的酸楚吃完饭,就脱了外衣上床躺着,也没心思念书。婆姨问他咋了,他就说:“白天跑多了,有些累,早点睡吧。”婆姨拾掇完家什,回屋瞅见他睡着了,就关了顶灯,在台灯下念书。女人显然也没了心思,没念多大会儿,就上床睡下了。男娃睡不着,又不敢动,硬挺着不吭声,一动也不动。婆姨把被子搭过来,用手抱着他,他也不敢动,任由婆姨摸索着他的身子,心里跟猫抓一样。好不容易,婆姨睡着了,他才敢把身子翻过来,抱住婆姨。放松下来,他心里安生许多,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在梦里,他好像回到了镇北,跟婆姨在大草原上骑在马背上,婆姨在他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飞奔向前,他的身子上下起伏一动一动的。睁眼一看,婆姨已经起床做好了早饭,正拍打着他的身子:“快起床,吃完赶紧去学堂,要迟到了,睡得这么死。”男娃赶紧起床洗漱吃饭,着急忙慌背着书包出了门。
男娃想了好几天,时常半夜醒来,听着身边婆姨的呼吸声,一阵阵不舍,几次摸着婆姨的脸,抓着婆姨的手不想放开。男娃确实是难以抉择,年纪轻轻的他其实还是个娃娃,青春的热血叫他难以平复闯荡的冲动,爹娘妻儿又叫他难以割舍。男娃这时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什么叫舍得,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有得必有舍。”在十五六的年岁,就要抛家舍业断舍离,确实有些为难这个小娃娃了。男娃终于还是想清楚了一点:“瞻前顾后,甚事也别做,混吃等死算了。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混吃等死也是一种奢望。为了寻求心灵的安宁,还是去大干一场,放任一次再说吧。”他写了首小诗夹在常看的书里:“国难当头意难平,拍案而起舍安宁,投身革命浑不怕,一腔热血向南行。”他希望婆姨翻阅的时候能够看到,谅解自个儿的不告而别。
该来的还是来了。女人好像事先有点儿感觉,可又什么也抓不住。那一天,男娃回来的很晚,回来也不睡,呆呆的在床上躺了半夜,不说话,女人问他话也一声不吭。迷迷糊糊的,女人就睡着了。天一亮,女人就醒了,醒来发现男娃已经走了。起初女人也没在意,照样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可这个晚上,男娃没有回来。“以往没发生过这种事儿,不管多晚,林子总会回来啊。”女人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总觉得有甚事要发生,觉也没睡踏实,半夜醒了好几次,竖起耳朵听外面有甚动静,凝神听了半会儿:“甚动静也没。”第二天天一亮,女人就着急忙慌把强子叫到跟前说:“林子昨晚上没回来,咋办呀。”强子一听也着了急,叫了几个铺子里的伙计出去找人。他找了一天,学堂、戏院,男娃常去的地方都打问了,还是没找到:“没有人知道少掌柜去了哪里,急死人了。”女人翻箱倒柜,胡乱翻找,最后在正看的那本书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我去革命了,革命成功,我就回来。”女人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这个尿炕娃竟然撂下人家,一个人跑了。”女人一阵发昏,倒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眼前一片黑暗:“林子,你咋就这么走了,撂下我可咋办呀。”
男娃背着包袱、挎着书包,跟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娃娃一起快步出了天津城。回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高楼,他心里一阵黯然:“兰子,我走了,终有一天,我会回来找你的。不是不想带着你一搭去,是你如今身子不方便。原谅我吧,我的好婆姨。”男娃跟同伴走进一个车马大店,雇了两辆马车,说要去塘沽。谈好价钱,几人放好行李,一个接着一个相帮着上了车。马车开动,众人反而一声不吭,有个年岁小些的男娃娃没过一会儿就开始流泪,哭出了声。男娃也想哭,强忍着不吭声:“虽说心中有团火,心中还有家啊。”大家伙儿低声安慰着哭出声的小男娃,也慰籍着自个儿的心,给自个儿打气。去了上海究竟干些什么,众人都没个谱,男娃跟他们一样没谱:“就是想去干点儿啥,不能就这么活着。”前面的路上有什么,一群未经多少世事的学生娃娃也很茫然。男娃心中很迷茫,他在心里不停地给自个儿打气:“心中总有一股憋着的火,需要释放,需要宣泄,哪怕将自个儿焚烧殆尽。年少不轻狂,不做点儿想做的事情,那还叫青春少年吗。”
下车上了去往上海的轮船,找到舱位,放好行李包袱,男娃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没出什么岔子,顺利上船啦。”这次去上海,几个人都没跟家里说,都是拿了点财物衣裳偷偷溜出来的。众人聚在一起商量,下船以后干点儿啥。汪乔山说话了,男娃晓得他就是这次翘家行动行动的组织者:“戴着眼镜,面容白皙,一付很有学问的样子,天津卫本地人,海涛说他挺好的,他心里应该有数吧。”汪乔山叫大家先听他说几句:“大家这次都是第一次离家去上海,没人领着,人生地不熟,最好住在一起,也好彼此有个照应。去了上海,咱们先找地方安顿下来,每天晚上聚一聚,说说各自的想法,什么事儿都商量着办,去了不要着急忙慌出了岔子。一个人出门小心些,安全最重要,出了事儿跟家里没法交待。”一群男娃娃说没什么不同意见,只是七嘴八舌乱扯了一通各自的想法。
男娃没多说什么,虽然晓得自个儿还是个小娃娃,可他也有自个儿的想法:“婆姨都怀上了,我也不能算娃娃了。起码是个小后生,对,就是小后生,顶天立地可以干大事的小后生。去了上海,找找榆生。榆生是自家人,毕竟也姓刘。虽说榆生只在家里见过几面,是爹派去上海揽生活、做买卖的,毕竟大几岁,在上海人头熟。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找他打问打问情况肯定能行。瞅着榆生精干壮实,心眼实诚,跟自己也能说得来,没可能向老爹告密吧,但愿吧。就算叫爹晓得了,想把我抓回去,那也需要不短的时间,上海离镇北多远呀。”男娃一边心里盘算打划着,一边听着众人说话。男娃瞅了身边坐着的那个脸色黝黑的男娃一眼:“海涛跟我算是最要好的,也说得来,这次就是被海涛鼓动来的,我可全听他的,看他咋说。”海涛听了半会儿,想了想站起来说:“同学们,听我说几句。大家都是第一次去上海,上海是个大地方,十里洋场,繁华热闹。我准备先去找找相熟的老乡,打听打听局势和消息,谋定而后动。如果有可能,我想去当兵,为家国出一份力。上海洋人多,规矩大,大家伙儿都小心些,不要惹上麻烦。出门的时候,最好几个人相跟上,别独来独往。真的有麻烦,第一时间通知我跟老汪,大家伙儿商量着解决。大家伙儿彼此照应着,我们也算得上是同甘苦、共患难的好兄弟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众人听了心里踏实了许多,都不吭声,舱室里一片安静,不一会儿就累了,躺回各自的铺位上。
男娃躺在铺上睡不着,翻过身隐约瞅见海涛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好象也没睡着,睁着眼睛发呆,就低声跟海涛拉话:“哥,我到上海安顿下,准备找家里人打问打问情况再说。你跟我相跟着行不,咱俩也好有个照应。”海涛想了半会说:“行,我想在上海多走走,多看看,看能为国家做点儿什么。我一直想到南方来,这里可能会比天津自在些,新东西可能也会多些,办法也能多些。”男娃听到了准话,心安了不少,又扯了些闲话,一会儿就睡着了。
时间过得很快,男娃也不晓得在船上究竟过了多久:“好象有好多天了吧。每天就是去饭厅吃饭,上甲板溜达,回舱房睡觉。一开始感觉有些晕,狠吐了几次就好些了。精神好些,他就觉得什么都新鲜,跟着海涛满船溜达:“船上人很多,各式二样,穿啥的都有。长袍马褂的不少,西服洋装的也不少,还有穿戴整齐的洋人,一脸疲惫的难民,全副武装的军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战争的气息,不少人都皱着眉头,行色匆匆。”男娃平常不咋与人搭讪,见人就侧身靠边,一声也不吭,只是常跟着海涛去甲板看海景,尤其是天气好的时候,日升日落很壮观,心里不禁有种胸怀天下的气势,仿佛天地都与自己同在。他看得多了就没了兴致:“大海啊,都是水。”他盯着海鸟在那儿自由自在的飞翔浮想联翩:“如果我是一只鸟该多好,该有多自在。如果兰子也是一只鸟,比翼双飞就更美了。”想到婆姨,男娃心中不禁一阵黯然:“不晓得兰子在作甚,可能正坐在床上一个人发呆抹眼泪,埋怨我心狠,一个人跑了吧。风一个劲往北吹,吹在脸上凉凉的,闻着有股鱼腥气。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够做好想做的事儿,回家看看兰子,也看看爹娘。”
汽笛声又一次响起,冒着白烟的客轮又一次下锚靠岸。上海到了,生活会在这里翻开新的一页,大家都充满希冀。男娃跟同学一道背着包袱、挎着书包下了船,定神四处打量:“满眼都是人,不晓得往哪儿走吗。”汪乔山找人打问了一下,就领着伙伴们出了港口。一群男娃看什么都新鲜,都好奇,男娃在人群中也是四处乱瞄:“上海跟天津就是不一样,热闹多了。”男娃跟着伙伴一路不停往前走,汪乔山不时停下来问问路。男娃很好奇,心里寻思着:“也不晓得他领着大家伙要去哪儿。”不知道走过了多少街巷,男娃跟着大家伙儿来到了一排老式屋子前,汪乔山说:“到地方了,今后一段时间,咱就在这儿歇脚,有更便宜更好的地方再说。坐了这么些天船,先歇会儿。这会儿头还有些晕,看啥都晃来晃去的。”男娃随着大家伙儿跟在一个上海女子身后上楼找到了房间:“一个大通间,瞅着可以住八个人,来的人拢共才有七个,没问题,可以全住下。”汪乔山说:“以前在这儿住过,刚才跟老板说好了,这个房间包给我们了。大家伙儿都睡一觉,晚上出去吃饭,顺道逛逛,熟悉熟悉大上海。”
大家伙儿放好行李,也不洗洗,都摊在铺位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大睡。男娃脱了衣裳钻进被窝,躺在床上,心安了不少:“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男娃被叫醒的时候还有些迷糊,感觉做梦一样,昏昏沉沉的。男娃起身穿好衣裳,稍微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没顾得上刷牙,就随着一行人出了旅店,出了巷子,走到大街上。
夕阳的余晖下,洋式子的屋顶金灿灿的,到处都是大幅的招牌,他们仿佛到了一个新的世界。男娃懒洋洋的跟着大伙儿,到处乱瞅看新鲜。汪乔山领着大家伙儿到小饭铺吃了些面条、包子,一人吃了好几碗阳春面,肉包子也吃了不少。男娃这几天都没吃好,大口吃了个饱:“味道不行量顶上,出门在外没啥讲究的。”离开饭馆,一行人随意地在街上闲逛着,汪乔年当起了向导,给大家伙儿指点着上海的杂七杂八。一行人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男娃一路跟着大伙儿,时而东张西望到处瞅,认地方,看行人,时而跟海涛嘀咕着心得:“其实也没啥心得,就是好奇。”逛累了,一行人就往回走。街道上灯火很多,霓虹灯不少,时而还传来些软糯的歌声,一派不夜城的繁华景象。
早上起床洗漱完,男娃叫上海涛跟大家告别出了旅店:“别担心,我俩就是出去找熟人打问下情况,晚上尽量赶回来。”回想着记忆中榆生哥说的地方,两人走的脚都酸了才到地方:“这地方打问个路可真难,好些人说的话都听不懂。”后来两人听到有人在说能听懂的话再打问,中间还吃了顿阳春面。到了地方,又问了一圈人,才找到榆生住的地方。敲开门的瞬间,榆生愣了愣惊讶的说:“少掌柜的,你不是在天津念书吗,咋跑上海来了。这地方可不好找,亏你能找到。”他边说边把两人让进屋,回头说:“小艾,少掌柜来了,去做点儿好吃的。”里屋出来个穿着宽松衣裳汲着拖鞋的女子。“这女子年岁不大,二十出头吧,跟榆生倒是挺般配的。”男娃瞅了两眼心想:“没自家婆姨长得俊,涂脂抹粉,嘴红得象吃了死娃娃,嗲声嗲气,走路能把腰扭断。”女子一步三摇进了厨房,榆生倒了两杯水,男娃开口说:“榆生哥,一帮同学到上海来走走看看,现在世道乱,不晓得上海的局势咋样。”榆生叹了口气说:“上海如今也挺乱的,人心惶惶,租界里面能好些,你出门小心些。晚上不要出门,小巷子少走,那些棚子多的地方尽量也少去。既然来了,这几天相跟上一块儿走走看看。今儿个就不要回去了,在这儿挤挤,也拉拉话。明儿个起早点儿去打个招呼就行,离得不近,走夜路不安全。”男娃和海涛也没说甚,在榆生家吃过饭,拾掇客厅打地铺。榆生招呼两人洗漱好,又倒了些茶水,拿了些瓜子洋糖,让两人躺在铺上,自个儿也盘腿坐在铺上。男娃瞅着这屋子在二楼,跟在自家炕上差不多:“出门在外也没啥见外的。”榆生慢条斯理地说:“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东西都挺紧俏的。镇北的手工地毯跟毛线、干枣,在上海卖得都不错。这几年揽的生活也不少,有不少有钱人家拿着样子来织毯子。上海的洋货眼生好卖的也不少,今年过完年就运了两趟。咱家的坎肩挺吃香的,有多少能卖出去多少。少奶奶还好吧。”男娃不好意思含含糊糊地说:“好着呢,不说这个了,你在这儿过得咋样。”榆生心里有些狐疑,也不好多问接着说:“东北沦陷以后,世道一天比一天坏,上海反倒一天比一天繁荣,买卖做得比天津还好。就是这边尽是些洋人和南方人,北方人在这儿势单力薄吃不开,老受人欺负,我也受了不少气,挨了不少白眼。来了这么久,也就认识些陕甘宁做买卖的老乡,走得近些。山西的买卖人也认识一些,不太认人,人也抠,不好打交道。”男娃把这次的翘家行动跟榆生学说了一遍,央求他不要跟家里人说自己来上海了,榆生拧次半天应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