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星跟张申认识以后,两人常在一起拉话,渐渐的,两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有天张申瞅着天气尚好,干完手里的生活,时间尚早,就约景星去驴肉馆吃喝。景星吃了几口连声称赞:“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果然名不虚传,挺好吃的。”张申慢条斯理地说:“镇北毛驴多,驴肉常吃不贵,爱吃驴肉的人不少。这家驴肉馆的肉炖得香,火烧、板肠做得也地道。往后想吃,咱再过来。”景星吃得很过瘾。两人拉着镇北不算太长的历史,镇北不算太夸张的新鲜事儿,品着没啥度数的黄酒,时而碰一杯度数高的烧酒,心情很放松。张申说:“镇北是个神奇的地方。咱这沙漠跟草原边上的小城镇,在历史的尘烟中挺立了几千年。无数岁月的风沙没有泯灭它,无数战火的硝烟没有摧毁它。咱这小城走出了三百多位名扬天下的总兵,无数刀口舔血的战士。咱这里的娃娃打小就见惯了生生死死,不害怕什么刀光剑影;咱这里的女人从容淡定,坦然面对生活中的沟沟坎坎;咱这里的男人无所畏惧,黙然承受世间的风风雨雨。腥风血雨平常事,经霜历雪有豪情,认怂的从来就不是咱镇北人,咱祖祖辈辈就是活个气性。
咱这儿的风沙吹了几千年,镇北依然挺立在这里,反倒孕育出生生不息的桃花水。桃花水滋润着咱镇北人的心灵,抚平心中的浮躁,让见惯世间沧桑的镇北人,重新寻找到了安宁,过着依然如旧、恬静如水的日子。
咱镇北过去叫堡、叫镇,如今算是一座城。咱这儿的繁荣是近几百年的事儿,再往前说,就是个偏僻荒凉的小村、小堡、小镇,聚集些穷苦人在这儿讨生活,属于爹不亲、娘不爱的三不管地带,任由这里的人自生自灭、自管自治。咱镇北的繁荣多亏了大明景泰年间的余大人,余大小巡抚这片地方的时候,把治所设在了这里,没几年镇北就演变成了有模有样的边关小城,好人哪。有些弹三弦说书的人把咱镇北这些事儿编成了酸曲唱给人听,可好听了,你有空也去听听。”景星一脸神往地说:“那咱镇北可真是个好地方。”张申叹了口气说:“乡山圪崂,穷乡僻壤,有个甚好的。能出去,谁还愿意留下来。不过如今身逢乱世,避祸倒是个好地方。”
聊着聊着两人就聊到了女人。景星说:“如今世上的女人分两类,一类是热辣骚情想从男人那儿得到点什么的,一类是贤淑古板想控制男人的。前一种女人男人不放心,后一种女人不放心男人。真正理解男人心,能够陪伴解语的女人太少太少。”张申说:“你是不是情感上受到过什么伤害,镇北的女人可跟别的地方的不一样。一种是不需要男人的女人,她们是只想过好自己日子的本分女人,无欲无求,从一而终。这种镇北女人很少,凤毛麟角,大街上的贞节牌坊就是为她们立的。一种是需要男人的女人,她们是百无禁忌的骚情女人,无所畏惧,随心所欲,她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想自个儿活个痛快。男人只有一个,我们这儿叫娃他爹,当家的,掌柜的,家里的。野男人不知有多少,她们并不在乎那些人,我们这儿叫相好的。家里的其实长年累月不在家,相好的也经常出门不常来。这里的女人活得苦啊,一大家子人,一大摊子事,全都压在女人身上。我这些年瞅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跟大地方的女人不是一个活法儿。没那么多坏心思,花花肠子,豪爽豁达,甚事都能想得开,干得出。就一件事儿很少干,那就是谋杀亲夫,跟野男人跑没影了。没必要,也不想。跑出去干什么,她们又不傻。家是她们的根,根没了咋活。”
景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弄个文学社,集结一帮志同道合的新青年干点事儿:“结社了,也热闹不是。”打定主意,景星就四处游说人。他首先盯上了同在报社的张申,几次接触下来,两个臭味相投的小后生一拍即合,天天腻在一块策划召些啥人,弄些甚事。张申列了个名单,准备跟景星分头去拜访联系。没多长时间,文学社就弄的有模有样,八九个人整天在一起舞文弄墨,不亦乐乎。景星想买几身换洗衣裳,社里的人给他推介刘家:“上海货,比较时兴。”景星本就想跟刘家人接触接触,就亲自去了一趟。结果一托二,他遇上了男娃跟女子。见到这小两口夫唱妇随,志趣相投,景星心里就特别羡慕男娃走了狗屎运:“能娶上这么有文艺范儿的俊婆姨,不比京城里的那些文艺新女性差多少,性格还一点不矫揉作态,爽利从容,俏丽娇艳,八辈子修来的吧。”一想起家里的小脚太太,他心里就腻歪得不行。景星跟小后生们私下里喝多了还说起这两口子的事儿,小后生们异口同声说:“咱可不敢把乔兰娶回家,她的名声在镇北可大了,外号镇半街。打小跟她一般大的娃娃没少挨揍,那名声可是打出来的。娶回家一不小心被放倒捶一顿,就不好耍了。”说完大家伙儿都哄笑个没完,争先恐后讲见到的听说的故事。“乔兰的丰功伟绩真是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感觉咋跟个街溜子似的。可大家伙儿对乔兰又没啥恶感,全当笑话说给我听。”景星也是无语,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该信看到的,还是该信听到的。景星私底下向张申问出这个疑惑,张申快笑死了,笑够了才说:“他们那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典型的嘴上功夫。好多人家里比较保守,肯定是不成的。刘家在天津、上海都有买卖,刘老爷子见多识广,比较开明,跟乔老爷子关系又好,知根打底,晓得乔兰是个知书达礼的好女子,别人家谁又真正见过乔兰,跟她打过交道。有些事啊,道听途说,未必就是真的,以讹传讹罢了。”
景星这才晓得想岔了:“凡事尽信,不如不信,古人诚不我欺也。”每次瞅着女人坐在那儿,诵读新作,他就感觉那柔糯的语调总叫人有种微醺的感觉,懒懒的,仿佛春日的暖阳照在身上,有股万物复苏的味道。景星总要在大家伙儿散了以后,拿起女人的手稿念了又念,闻了又闻,好像女人就坐在身边。他一灵醒就连扇了自个儿几个耳光,好清醒一些:“朋友妻不可欺。”他把林子、张申、喜子都认作自个儿的兄弟,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比亲兄弟还亲:“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遇上不容易,珍惜才是,咋能动人家婆姨的念头呢,还算个人吗。”
景星一遍又一遍反复跟自个儿说:“忘了吧,忘了吧。”可他一刻也忘不了,越想忘记越是忘不掉。他想一走了之,可又舍不得这帮兄弟。他想看看书,写写字,可写出来的竟然是乔兰二字。他觉得彻底没救了。他一夜又一夜难以入睡,辗转反侧,眼前闪过的永远是女人的音容笑貌,那个身影挥之不去。他欲火焚身,浑身发烫发抖,他幻想着跟女人抱在一起,共赴巫山,同历云雨,全身大汗淋漓,卸去大半火气才消停。
每天早晨,他都红着眼睛从炕上起来,用凉水一遍又一遍洗脸擦身才感觉又活了过来。每天上午,他都提不起劲儿,没精打采,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巴着。可只要下午瞅见大家伙儿,瞅见女子,他就来了精神,头脑特别清楚,灵感来的特别快,思如泉涌,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有人还把他说的用笔速记下来,临走时交给他,他看了觉得只要整理扩展一下,就是一篇好文章。景星的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久,直到林子两口子去了天津。
女子不在的日子,景星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可以暂时忘却那些揪心的事儿,重新回到过去平静如水的日子。可没成想,见不着人,思念的味道更加浓郁,如同埋在地下的白酒,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加醇香深厚。女子的身影在他一遍又一遍的想念中更加清晰,连扇动的睫毛都根根清晰起来。他总感觉女子的嘴唇一动一动的,在他脑子里说话,说她喜欢他,喜欢跟他在一起,陪他一起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陪他看大漠黄沙、江南烟雨。他感觉真的没救了,他喜欢上了一个最不该喜欢的女人,无可奈何,无可救药。
景星在两口子去了天津以后,还是挺遗憾的,没了这两人,总觉得社里聚会的时候少点什么,整日见不着女子,生活都感觉没了滋味。听说女子一个人从天津回来,景星心里跟猫抓一样,瞅着有空就去街上转。有一回真等上了女人进了自家铺子,他进去跟女人拉了半天,才晓得男娃跑去革命了,也不晓得去了哪儿,也不晓得革得哪门子的命:“回镇北不照样革命吗,也不晓得林子咋想的。”景星想叫女人继续参加社里的聚会,女人瞪了他一眼说:“还去,再去我也革命去了,林子就是叫你们一伙人带歪的,不去,不去。”景星好说歹说才把女人说高兴,不怨怪他了。打那儿起,景星隔三差五没事就喜欢往刘家铺子跑,跟女人说这道那,还常带些报刊杂志叫女人没事看看。时间长了,女人想开了,重新来社里活动,景星感觉生活又有了滋味。
女人一个人走在镇北的街道上,心情很是放松。重回文学社叫她孤独、寂寞的心仿佛又有了寄托,不再有那么多胡思乱想。她每天侍应公婆管娃娃,料理铺子写文章,心越发平静起来。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能治愈她一切的伤痛,男娃走后刚开始涌现的空虚,被日常的琐碎跟满脑子的锦绣文章填满。夜晚是女人灵感迸发独处写作的好时机,沉浸在心灵深处梦幻的世界之中,她好象有千言万语想诉说,不吐不快。她创作的小短文、小故事文笔清新,如汩汩的泉水沁人心脾,娓娓道来,叫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仿佛置身于一个不存于世的幻境,空谷幽兰一般宁静,春日喛阳一般温馨。女子的视角同男子相比,更细腻缠绵一些,虽少些豪气,却多了份柔情。镇北圈里圈外的文化人都很欣赏云水涵写的文章,朋友聚会常有人诵读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