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一天比一天乱,女人的心也一天比一天乱。打发走栓子以后,她天天想这个事儿,感觉拿不准,为求安稳,踏实做了好几年的养成事儿:“如今这时局如同进了迷雾森林,看不清楚,还是多留条后路稳妥。现在信子、榆生那里安顿下来之后,置业安家还算顺畅。栓子也托人捎回消息说市面上还算平静,已经稳定下来,开始繁荣起来。”她叫人把上过跟正上镇北中学的娃娃们筛了一遍,盘算着往信子那儿多打发几拨人:“跟着二蛋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去了能多些人手,银钱也能多带些出去。反正这几年的生意买卖一落千丈,也没什么好做上的。银钱埋在地下也没甚用,那里的生意买卖需要更多的本钱,有个闪失也有个支应。有钱有人,信子也能过得安稳些。”接下来的日子,女人物色说通了不少精壮后生,跟家人也圆转好,打发了不少人去香港:“儿行千里母担忧,这也算是当娘的一点私心吧。”
家里的气氛沉重而压抑,屋里门外碎娃娃的打闹嬉笑声好像都少了很多。大家伙儿说个话都悄悄的,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这种压抑的气氛持续了很久,公婆被生意上的事跟家里的事压垮了,百病缠身,身心俱疲,身子一天比一天差,眼看着坏下去。两口子也只能尽量呆在家里侍应,跟老人说些宽心话,聊些开心逗乐的高兴事儿。
刘老爷子如今一天倒有大半天,在炕上靠着个枕头仰着,不是吧嗒长烟杆子,就是望着窗外发呆。亲家走了之后没几年,他就跟那些老朋友、老兄弟很少见面了,家里人一天就见他在跟老婆子唠叨,其实就是自言自语。
刘老爷子最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他有天跟男人说:“林子,你上次问我为啥把你三姐的小院卖了,我没跟你说真话。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古力奇是阿娅的亲外孙,如今你三姐已经死了,不要再恨她了。我走以后,你跟兰子把阿娅送到那儿去,一家人在一起总是好的。过去的恩恩怨怨就忘了吧,放下仇怨就是放过自己。如今你只有一个亲兄弟,虽说他很可恨,可毕竟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好好待他,不要叫他受苦遭罪。你叫兰子进来,我有几句话跟她说。”男人出去把婆姨叫来,把门关上回了东房。女人在里面待了不短的时间,一声不吭,一脸平静地回来。
日子如水般一天天过去,公婆的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今儿个吃过饭,女人瞅见公婆好像又自顾自唠叨上了。刘老爷子靠在枕头上,眼神有些迷离,身上搭着块薄毯子,不紧不慢地说:“如今商路不畅,大家伙儿见面也没什么好拉的,尽发些牢骚,说些没用的淡话。不是在怨天尤人,说自己家如何过不下去了,就是骂公家无能,一天不干点儿正事,再不就是说这乱世甚时候能过去吗,头发都愁白了。跟他们拉话,还不如跟月月拉拉话,瞎好能听个笑声。老婆子耳朵背了,身子不好,整天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再说也拉不到一搭,没拉几句就抹眼泪,不是担心这个,就是担心那个。担心有个甚用,想点儿好主意出来,帮帮小辈才是正事吗。
月月每天都过来陪着咱俩吃饭,拉拉学堂里有趣的事儿。大小子跟婆姨一有空就过来陪着,拉些外面有趣的事儿。我心里透亮透亮的,外面哪有什么叫人舒心的事儿,他们就是哄我跟你个老婆子开心,解个闷子。如今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确实是老了。叫他们多跑几趟那啥香港,多陪陪信子,两人嘴里应承着,还是没去成。我晓得是我们这俩老东西拖累了他俩,这小子养成了,心善,打小就晓得疼人,如今为了这个家,憋屈在家里,我晓得他难受,可又有甚办法呢。说了又不听,愚忠愚孝都要不得啊。儿媳妇也挺好,挺能行,顾了老的顾小的,顾了家里顾门外,这个家全凭她撑着,不容易啊,都是些傻孩子。也不晓得这世道甚时候能好起来,叫人活得有些个心劲。
想想小年那会儿多好,生意买卖做甚都成事,带着林子东跑西逛,多有心劲。在家操持这个,操持那个,多有干劲。想想那会儿,就不晓得累。马车一坐几个月,四处奔波,头不晕,眼不花,下车谈事儿,上车打瞌睡,精神头还好。哪象如今,多走走气就喘,多想想头就疼,跟你个老婆子差不多了。咱俩都是有年没日子的人了。
要说这一辈子过得咋样,想想还不赖。瞎好养下个好娃娃,娶了个好媳妇,生下几个好孙子,一个比一个成事。信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可惜咱俩老不死的,看不到那一天了。”
刘老爷子迷迷糊糊地跟老婆子拉着话,拉着拉着就睡着了,再没醒过来,无声无息,无痛无悲地走了。他走得很安详,嘴角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说:“我活够本了,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我走了,这一世,就当做了一场梦吧。”
两位老人前后不到一年齐齐走了。刘老爷子走了没多久,婆婆也走了。她走得得很安祥,只是留恋着儿孙,安顿儿子一定要把这份家业传下去,好好跟婆姨娃娃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