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滩的秋天很美,金黄的杨槐树随风摇动,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眩目的光彩,大海子冷清了下来,水鸟都飞到南方过冬去了。后生去大海子的时候,穿上了外套,水太凉,他也不敢下水游泳了:“这时候下水,腿容易抽筋,荒郊野岭的,就自个儿一个人,鬼影子都没一个,有个闪失,没人救得了自己。过几天就要收秋了,生活一多,整天累得跟狗似的大喘气,也来不了啦。”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也是农场最忙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指派到地里干生活,相烘收割、装车、晾晒、扬场、打包、入库。生活特别多,一时半会儿忙不完。人手多少都不够用,哪还有闲人。男人们忙着下地收割,把一捆捆麦子、稻子、玉米、高粱装上小板车,运送到晒场。女人们忙着把成捆的稻麦摊开晾晒,把玉米棒子掰下来剥皮挂在杠子上,把高梁剪下来摊在木板、木棍上。她们还要帮厨做饭,把一桶又一桶大烩菜,一筐又一筐馍馍,一桶又一桶开水,担到晒场上,吆喝男人们吃喝。男人们放开肚皮吃饱喝足,又去地里收割庄稼。大家伙儿没明没黑干了个把月,个个累得半死,才把庄稼收割完。有些晒晾好脱粒、装袋入了库,有些还在继续晾晒。秋收的大气儿已经过去,剩下的生活虽说还有不少,刨土豆,刨红薯,拨豆子,烧稻麦茬子,刨玉米、高粱茬子。地里的生活永远干不完,按部就班做就成了,不再需要全场总动员。
这几天,后生累得够呛,歇缓了好几天,浑身才不酸疼了。他身子还是弱了些,场长尽指派他干些拾麦穗,推车、扬场、点数、传信的轻省活儿。就这样,他都整天累得像那些驴骡,只顾着干生活,想不了其它的什么。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儿的人都把干生活叫受苦:“这农活儿干上个把月,可不就是遭罪受苦吗。弯腰马爬干生活,一天下来,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躺在炕上一动也不想动。可想而知,一年到头,风吹、日晒、雨淋,整天干这些营生的镇北人有多遭罪,受得甚苦。”
他恢复了正常,准备开始画画。只要天气晴好,一有空闲,他就穿上棉袄,背上画板,去树林里,去荒山上,去大海子写生。工作忙没空的时候,中午下班歇息那会儿,大家伙儿都回家做饭吃,再睡个午觉。他就凭印象整理思路,把认为最美的东西放在一起,创作他心中的画。他的画中下有远山碧水,近树杂草,上有蓝天白云,北雁南飞。画中有一望无际的海子,一蓝如洗的天空,连绵不绝的荒山,金黄鲜活的杨槐,还有遗世独立、妙曼可人的女子,牵手相伴、相依相偎的男子。他画晨曦,画夕阳,画月光,只要认为最美的瞬间,他都画一画。几个月过去,第一场雪无声无息落下的时候,他竟然画了大大小小几十幅画。
他精心挑了一幅自认为最好的,晚上过去敲门,送给了女子。女子瞅了他两眼,没吭声,一句话也没说,接过画就关上了门。后生愣在门外,不晓得她心里咋想的,是个甚意思。
女子接过画,只瞄了一眼就看明白了:“这画是为我画的,他的心意满满当当地印在画上。”她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她静静地立在门后,看着手中的这幅画,一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才悄悄坐在炕沿上,把画立在炕墙上,仔细端详欣赏:“画面上夕阳西下,紫霞满天。远处大海子碧蓝清澈,柔和的光线洒落海面,如宝石般泛着眩目的光彩。近处错落有致的树木在阳光下金黄一片,点缀着些稀疏的杂草。两行大雁当空南飞,一位女子在光影中依树凝望。美景当前,女子仿佛在思念着谁,等待着谁,期盼着什么。”
女子端详了半会儿,心里美滋滋的。她上炕把画框藏在了箱子背后,熄灯躺进了被窝。被窝焐得很暖和,她在黑暗中瞪着眼睛,心里一片火热,脑子里不停回放着那个沐浴着阳光雨露的赤裸男子:“那个男子的面容如此清晰,仿佛就立在眼前,微笑着说,你叫刘月吧,我的心里已经满满的都是你,你的心里有我吗。”她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个傻子,就不能象书里一样,跟人家说点儿好听的情话吗。”她幻想着跟他牵着手在大海子游逛,在夕阳下骑着一匹马驰骋,在格桑花开的草原上漫步,在花丛深处相拥在一起。她的心里一时间已经满满的都是他,不再只有满满的仇恨。
两人一如既往,在大海子偶遇着。你来我往,不温不火地相处着。秋叶彻底黄透了的时候,后生不再下水,只是偶而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去海边吹吹风。女子失望地重新骑上了马,开始跟后生一次次偶遇。
后生不晓得女子是咋想的,心里一直静不下来,也放不下来。每次女子骑着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感觉自个儿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女子有个什么闪失。可女子没有停留,一会儿就跑出他的视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种场景遭遇多了,他就能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地去欣赏了,虽然只是瞬间的相遇。空闲的时候,他又开始了新的幻想,新的创作:“画上是一片蓝天白云下面的草原,草原上格桑花开得正艳,一匹奔驰的骏马扬起长长的鬃毛,一位女子低伏在马背上,额前的发丝乱飘在脸上,一付在风中陶醉的模样。”他画好之后,每天晚上都要拿出来欣赏一番。每次看着画,他都感觉很激动,呆呆地胡思乱想一通。他晓得不是他画的有多好,而是心里已经满满的都是她。
后生的心全放在了女子身上,茶饭不思,干生活都有些心不在焉,场长见了有些疑惑,关心地问:“最近有甚心事,是不是想家了,不行请假回家瞅瞅,好安心。”后生赶紧回话,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没事,没事,就是最近好象有点儿水土不服,头有些晕晕乎乎的,肚子也不是很舒服,可能是吃得不太惯,习惯习惯就适应了。”场长说:“那你多喝点儿小米粥,少动荤腥,慢慢就好了。”后生连声说:“好,好,还有点儿东西没写完,这会儿有点思路,我要去赶紧写出来,不然一会儿忘了。”场长说:“忙去吧,忙去吧,不要着急,别累着,我走了。”后生赶紧送场长出了办公室,才坐回去静下心来继续写东西,一会儿就写好了。
这天,女子没骑着马端直跑了。她下了马,理会他了。后生终于第一次正面跟她说了许多话,两人牵着马相跟着回了农场。后生说话都不咋利索,磕磕绊绊的。女子倒是洒脱自如,象个好奇宝宝,问这问那的,仿佛后生是外星球来的,充满了好奇。后生话说多了,感觉跟女子也不那么生分了,说话渐渐顺溜起来。打开了话匣子,他说个没完没了,说起啥来都头头是道,一改平日里的木讷,活力四射,激情澎湃。
路很长,可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远远瞅见农场的大门,女子好象想起了什么,脸一红,也不理会后生,翻身上马只说了一句:“以后再说。”径直打马就跑了,瞬间没了人影。后生自顾自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慢腾腾地往前走。他心里美滋滋的,越想越美,在心底里跟自己个儿打气:“万里长征迈出了第一步,未来可期啊,加油,后生。”
天凉了,女子还是经常能看到海子边徘徊的后生,时间长了,两人也熟了,后生跟她搭上了话,俩人经常东拉西扯聊些有趣的话题,她渐渐明白:“他是上海人,家里是资本家,运动来了,父母都下放劳改了。他不愿意再呆在那儿,大学毕业主动要求支援大西北,结果延安没去成,阴差阳错,先分到镇北,又分来了农场。他说农场也不差,离城不远,上万职工,算是大农场,条件还可以。看来他还挺安贫乐道的。”
跟后生熟悉以后,女子不好意思一个人骑马跑了,就经常相跟着走回去。相处的时间长了,她觉得后生人长得细皮嫩肉的,个子不低,脑袋瓜够用,脑子里的故事挺多,说话做事有股书卷气,很象她离世的父亲。不知不觉之中,她心里后生的影子就渐渐清晰起来,抹也抹不去。后生在异乡见到这么豪爽大胆的女子也是心潮涌动,女子身条很高,长得白皙水润,全然与这儿的女子不一样,念得书也多,什么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心里也是存了些别样的情愫,一心盼着有那么一天。
女子不知不觉就喜欢上跟后生在一起的时光,两人经常去大海子吹风,她教后生骑马,指派后生干这干那,变着花样捉弄后生。后生脾气真好,咋捉弄都不慌不忙,不疾不徐,耐心好得象个老太太。女子恶作剧多了,见后生没甚恼怒神色,十分的淡定从容,也没了兴致。两人渐渐正经起来,开始走上老套的风花雪月套路,甜言蜜语、柔情蜜意起来。
冬去春来,两人一次次面对面擦肩而过,望眼欲穿,一次次牵着马并肩而行,漫步花间。他们俩儿相跟着,说着哪些不为人知的话儿,做着哪些不为人知的事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没有人瞧见,两个人也从未在人前提及。
女子在爹娘跟后生的教导薰陶下,念了许多偏文史的书。可她最喜欢的还是探究真相,她相信科学,学习科学,探索科学。她觉得文史类的书假话多,真话少,不晓得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她不喜欢听假话,说假话。科学类的书真话多,假话少,一是一,二是二,干脆利落,她很喜欢。她数学天赋很好,甚题都难不倒。触类旁通,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天文,她都喜欢。空闲没事儿的时候,她大白天喜欢看地上的蚂蚁,草间的昆虫,树梢的小鸟。夜晚的时候,她喜欢看天上眨眼的星星,白亮皎洁的明月。她最喜欢大海子,喜欢那里的水鸟,喜欢那里的花草虫鱼。看着波澜不惊的大海子,她能想到很多:“水真是太神奇了,需要一辈子去探索它的奥秘。”她想去海上看看,看看升起的明月,动力十足的轮船,看看大海为什么那么大。
有了后生,她就有了倾诉的对象:“感觉他就象一头奶牛,我说的话很粗浅,很幼稚,他听进去了,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说的话很有营养,味道极好。我喜欢跟他讲科学上的事情,他好象什么都思考过,过滤过,有自己独特的角度跟想法。”
自从瞅见沐浴在阳光里的那个后生,女子那颗早已冰冷的心开始潮湿了,一滴一滴融化的冰水,化作一股一股的洋流,在心间流淌起伏,浙渐掀起滔天的巨浪。一天晚上,失眠的她拉开灯,在被窝里探手拿过箱子上放着的纸跟笔,写了一首名为凌乱的心的小诗
阳光在大海子的波涛中凌乱
碎成了一海的光影
秋风在圪梁梁的黄尘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