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天气还是挺热的,女人这几天心烦意乱,不晓得做什么好,就多担了几担水,准备晚上洗个澡。她早早地把水烧好,盆放好,拉上窗帘,先端个小板凳洗干净头发,关了灯脱光坐在洋铁皮大盆里洗澡。她用大瓷缸子舀水淋在身子上,一遍又一遍,边淋边想着心思。她想着想着就感觉有啥不对劲,好像有一双眼睛在偷窥。女人不动声色,把身子搓洗干净穿好衣裳,从灶台旁边拿起根擀面杖藏在身后,把门的插销打开立在门后说:“有胆子就进来,不进来就一辈子都不要进来了。”门吱呀一声开了,闪进来一个人影,又把门赶紧关上。女人劈头盖脸给了人影几擀杖,把人影打翻在地。拉开灯盯着一看,原来是过去常给自个儿献殷勤的通讯员后生小李,李铁柱:“后生年岁也老大不小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单着打光棍。”她恶狠狠说:“原来是你个王八蛋使坏,我说强子的事儿城里的人咋会晓得,咋会在意。老实交待,不然就把你拉到场长那儿丧摊子,让场里的人都瞅瞅你是个甚人手。”后生跪在脚地上筛糠,一个劲磕头:“好你呢,饶了我吧,都是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再也不敢了。”女人打开灯,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几张信纸,在桌子上摊开说:“老实坐那儿,我说你写,敢胡拧次,扒了你的皮。”后生战战兢兢坐在凳子上,女人说要写甚写甚,后生不敢写。女人一顿威逼利诱,后生还是照着女人说的写了下来。女人还拿出盒印泥,叫后生按了手印才说:“就照我刚才说的给城里头的人说去,就说你记恨强子有文化,混得比你好,就说了虚话。如今晓得事儿闹大了,心里害怕来承认错误,那些事儿都是瞎编的。三天内见不到强子,就等着场长拾掇你,叫你吃牢饭。”后生满头大汗央告着走了。
女人松了一口气,关门关灯倒在炕上昏沉沉的,一会儿就睡着了。第二天,二蛋叔来了,跟女人学说了事情的原委。李铁柱被他爹揪来了,他爹叫娃给她跪下。她心软了,摆了摆手说:“你们大人看着办吧。”一整天,女人都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声息。天黑的时候,男人被人抬了回来。女人抱着不放手,仔细检查了一遍:“没事儿,就是太虚了。可能这两天又累、又渴、又饿,透支了身子,昏过去了。”她赶紧跑医务室拿吊瓶、打点滴,把屋子里围观的人都赶走了,叫他们不要来打扰自个儿的清静。
一连三天,那几个人都不叫男人睡觉,就是不停地换人,重复那些车轱辘话。他困得不行,人家就把他硬拉起来,用大灯照着他。人家不给他喝水,也不给他吃饭,也不叫他上茅房。到后来,他也不晓得人家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昏昏沉沉的他,小便失禁,裤子尿湿了。人家嫌难闻,递给他一条裤子,让他上了一次茅房。他困得实在不行,人家就把他架在椅子上,用水泼他的脸。时间长了,见他泼也泼不醒,就没人搭理他了。他坐在椅子上,半死不活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自个儿家的炕上。
回农场等了三天,老黑还不见男人踪影,又急了,在办公室骂了一通,又跑去了城里头,打问了一圈,一下子就吓懵了:“又有人举报说,强子是台湾特务。他整天到处跟人打问机要消息,向苏修、美帝传递情报。举报信上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还附了一封强子写的信,疑是传递情报用密电码写的秘文。”老黑彻底傻了,不晓得该如何是好:“这事儿大了,坐实了,整个农场都不得安生。自个儿这个场长肯定是当不成了,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要被牵连进去。”
他赶紧跑去二蛋家,打问消息,讨个主意。二蛋见他来了,就叫他上炕,不要火烧屁股似的:“坐稳了,来抽锅烟,我跟你慢慢说。月月来找过我了,事儿也搞清楚了,就是一群小后生胡日鬼,才整出这么个破事儿。”他跟老黑学说了一遍,把老黑气得当场没吐血。两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小李去了城里头,说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千恩万谢,把男人带了回来。
当阳光又一次照进窗户,男人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熟悉的脸,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女子用手抚摸着这张憔悴的脸,心疼的说:“这才五六天,人就成这样了。可想而知,爹那会儿遭了多少罪。”男人不敢相信地说:“都过了五六天了,恍如隔世啊。活着真好,见到你真好。我在那儿,最害怕的不是自个儿,就是害怕你也被被我牵连进去,也出事了,那就太让人揪心了。”女人爬在男人身上,用手抚摸着男人的脸,用嘴亲吻着他的唇,舔干他脸上的泪珠,站起身来,拿了块热毛巾敷在男人的脸上,擦洗了一把,把他扶起来半仰着躺在被窝上说:“我给你端碗稀饭,先少吃些,过两天再给你做好吃的。”
侍应着男人吃完饭,女人叫男人又躺下。男人还有些昏沉,又睡了过去。中午睡足了,他才睡过来,穿上衣裳下了炕。他发现身上干干净净,显然婆媳给他擦洗过身子了。他在脸盆里倒了些凉水,又掺了些热水,打上香皂,仔细洗了洗头,用毛巾擦干梳理了一下,才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他正坐在桌子跟前发愣,女人端了碗饭进来说:“赖好先吃口,晚上我去把鸡汤拿回来,给你补补。姨已经把汤给你炖上了。”男人有气无力地说:“又不是坐月子,过个一两天就缓过来了,没事儿。”女人说:“你就别操心了,赶紧吃吧。大家伙儿都想过来看你,我没叫来。明儿个你有精神了,再去各家各户转转。我先走了,你虚得很,好好躺着,别乱跑。”男人吃完烩菜馍馍,肚子里有了食儿,精神头好多了,可身子还是发软,只好叫婆姨搀着又躺回炕上:“有个大夫婆姨,听话就好了。”
晚上,女子端了一小盆鸡肉、鸡汤回来,后生吃了两个馍馍,跟女子一搭享受了美味的鸡汤,啃了两个鸡大腿,身子也没那么发虚了。
女子早早关门歇户,侍应男人洗漱上炕躺好,把事儿的原委跟男人学说了一遍:“这事儿要从我们家跟金鸡滩的故事说起。我们老刘家原先就是金鸡滩人,后来祖上有人发达了,就搬到了城里。金鸡滩的庄子一直是我们家的家业,这儿的人不是沾亲就是带故。解放以前,我爹娘就把这儿的地全分了,只留了大海子的沙滩、荒地。解放以后,这块地上建了咱这个农场,庄子里的人就都成了农场的人。小时候,我跟着爹娘,常到这儿玩耍,跟这儿的人熟得很。咱俩认识那会儿,我在金鸡滩名声大着呢,那些后生整天围着我打转转。那会儿爹刚走了,我心灰意冷,都懒得搭理他们。后来咱俩的事儿,你都知道了。可咱不晓得的是,那群后生起了歹心。这伙人都说我嫁给了你,就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恨上了咱俩。这伙人也不晓得轻重,喝得醉打马虎,就商量着写了封告状信,瞎编了一气,说你有反动言论。小李掺合进了这事儿,听老黑说你没事了,他就去拿了你的一封信,跟这伙人学说了。这些人拆开信一看,有许多不认识的符号、字母,就七嘴八舌,又编了段瞎话,说你是潜伏的台湾特务,在搞特务活动,隔三差五就要去大海子,给苏修、美帝送信。有个骑马来的女特务把信接走了,向北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