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乔兰叫强子多留意一下张申跟喜子家里的事儿:“少说话,别老耍二杆子脾气。”没过几天,强子就带回来两个噩耗:“张申婆姨上吊死了,娃娃们恓惶得很,所幸家里老人还在,有人管。喜子要跟婆姨划清界限离婚,喜子婆姨当天就疯了,被送进了精神医院,娃娃们也不敢吭气。”“两家人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这世道咋了吗。”乔兰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天瓦蓝瓦蓝的,一如平常的日子。她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声不吭,连强子又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见,脑子里乱成了一锅浆糊:“这是咋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吗。”她想不明白为啥这些事儿会发生:“追求了一辈子自由,到头来自由在哪里。如今连话都不能说,连人都不得活,这是招谁惹谁了。林子、喜子、张申,他们一辈子为保家卫国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要如此对待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叫人安生过日子,好好活下去呢。熬着吧,我倒想瞅瞅甚时候是个头。”
海涛在狱中过电影一样回放着过去几十年的种种,打发寂寞难耐的空闲跟空虚:“年少时虽说轻狂好斗,可那个硝烟弥漫的时代,还真是令人神往啊。那些炸铁路、端炮楼、穿越火线的事情,一想起来就一阵又一阵肝颤心悸,生死一线的记忆竟然如此清晰难忘。上海、香港的繁荣混乱,叫人有许许多多不可思议、不可言表的想法。许多事情看似想明白了,仔细想想,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云遮雾罩的,好象有一张薄薄的窗户纸,看似一捅就破,可又坚如磐石,怎么也勘不透、看不穿。差点什么呢。”这点儿疑惑,他在狱中想了很久很久。当遇上了一件由一丁点儿小事引发的闹剧时,他顿时醍醐灌顶,一下想明白了。
那是一个阳光正好的中午,他们这些人正在田地里劳作。正值夏季,阳光毒辣辣地照在每个人的背上。有脱了衣衫赤裸上身光膀子的,有顶着草帽围着毛巾严严实实的,有踏踏实实认真干活的,有避开管教目光懒散乱晃的。一滴滴汗水从上往下滑落、滚落、滴落,光着脊背的,汗水布满了黝黑的肌肤;裹得严实的,汗水湿透了衣衫;认真劳作的出汗并不多,出气还均匀;懒散乱晃的出汗并不少,上气不接下气,喘不过气来。一个个人都渐渐地疲惫了起来,其中有一个人好像中暑倒地了,他瞅见没有一个人去把他抬到地头荫凉处,喂些水缓一缓。心中实在不忍,他忍不住硬着头皮丢下锄头,跑过去抱起那人,快速往地头跑。管教大声吆喝着,他理也没理,继续往地头跑。一声枪响,吓了所有人一大跳,除了开枪的人。他仍然坚定地往地头跑,义无反顾,一往无前。他气喘吁吁,终于跑到地头的大树下,大树底下很凉爽,好像刚从桑拿房出来,吃了一根奶油冰棍,凉到了心里面。他赶紧拿起洋瓷缸子,从桶里舀了一缸子水,泼在那人的头脸上,又舀了一缸子水,准备给他喂下去。那人呻吟一声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好像沙漠里行走多日的人,见到了甘甜的湖水。管教把他一把拉开,缸子落到了地上,剩下的水洒在地上,一滴不剩,瞬间吸进了土里。那人惊恐地看着管教,想挣扎着继续去地里干活,一阵眩晕,跌倒在地上。他拼命用力在地上攀爬着,好像登山一样。他被管教揪着往地里走,猛一挣扎,挣脱了管教的手,愤怒地看着管教。管教吓得后退了一步,恼羞成怒地一脚把他踹出了荫凉地,一个趔趄跌倒在干旱的地上。热辣的阳光照射在他赤裸的身上,发出刺目的反光。一群人个个愤怒地围住了他,一个个瞪着眼睛,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管教。管教一动也不敢劲,吓得直哆嗦,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枪声惊动了狱长,一队管教齐刷刷开了过来,用枪指着这伙愤怒的人们。狱长皱了皱眉头,开口问了两句话:“谁开得枪,地上那人怎么了。”远处跑过来个管教,支支吾吾地说:“我开的。”他还想往下说,狱长一脚把他踹了出去,跌倒在地上,扬起一股呛人的尘土。跟前的那个管教颤抖着结结巴巴说:“他,他,他晕过去了。”狱长说:“全体集合,回监室。”一伙犯人被一群管教押送回牢房,路上一个个悄无声息,没一个人吭声,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跟几声枪支晃动偶尔碰撞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他被关了禁闭。等他从小黑屋放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十多天。他回来的时候,发现那人不见了,晚上跟相好的舍友一打问:“这么严重。”他关禁闭的第四天,他们被派去砖窑搬砖,那人又晕了过去,有个人有样学样,照样去照应那人。还是那个管教,死活不让,争执起来,不晓得谁先动的手,一群人把管教围殴了,打个半死,差点儿出了人命。起先动手的人关了禁闭,如今还关着。那体质虚弱老晕倒的人,如今还在医务室躺着没回来。那个管教从此不见了踪影,可能已经调离了监狱。狱长没再处罚针对谁,管教也没过去那么严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起来。他明白了:“那层窗户纸叫抗争。”过去发生的种种顿时潮水般涌上他的心头:“抗战到底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活生生的现实选择。不抗战没有新中国,不抗争没有新秩序。鲁迅先生说得真好,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他说得痛快,可不实用。这句话要改改,真的斗士,敢于抗争一切的权利,敢于面对一切的挑战。一个人只要活着,总要有一个人的坚持。抗争永远都有存在的必要,任人欺凌,到头来只能任人宰割。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这是一种精神,更是一种生存法则。软蛋永远也硬不起来,干不成甚事。”
打那儿起,乔兰的日子过得更有精神了。屋里门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拾掇得齐齐整整,自个儿也收拾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不管这个世道如何,自个儿的日子还是要过得有滋有味。”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每天从箱子底儿翻出旧书,开始重读,想到什么就写点儿什么,写完念完就立马烧掉:“凡事小心为妙吧。”她最舒心的时候,就是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念书,从这个纷乱的世间,偷来难得的片刻安宁。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过去,在那个僻静的小院,跟那群意气风发的小后生厮混。那里有她燃烧的青春,有她自由的灵魂,有她不灭的美好。
一个阴沉沉的午后,喜子被几个人从办公室带走了。他早已经有心理准备,他晓得这一天迟早会来:“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眼瞅着老兄弟、老朋友、老熟人一个个被带走。有的没几天就放了回来,有的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下场。”
这段时间,他烟抽得一天比一天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没办法,失眠的日子不好过,失魂落魄的日子更没法过。”他一个人一天天自恋、自爱、自怜、自怨、自艾起来,仿佛旺盛的精力发泄后,整天紧绷着的神经能有片刻的舒缓,高潮刺激能叫他暂时忘却那些令人心悸的画面。他不敢想、不愿想那些想想就叫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可那些场景时不时就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从梦中惊醒,每次都是一身冷汗。这叫他大白天也仿佛在做梦一般,门一响,他就一激灵,生怕有一群人板着脸进来带走他。
他被带到了一个地方,例行公事般被寻问一个个人尽皆知的问题。他态度诚恳,不厌其烦,老老实实回答所有的提问,主动交待他的“黑历史”。他晓得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他不攀咬别人,只说自个儿的事情,心安理得地过了几天还算不错的好日子,有吃有喝有觉睡。
过了没几天,这伙人第一次没叫他晚上睡觉,他晓得人家开始上手段了。第二天下午,一个板着脸模样还算周正的女人进来开始寻问。她说:“别紧张,你的事情我们都晓得。你没干过什么反革命的事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说说那些有问题的人的事情吧。……。”喜子诚恳地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旧时文学社的事情也说了,不晓得还要说些什么。”女人一本正经、严肃认真地说:“一个一个说,不着急,咱慢慢聊。”两人聊了一下午,又聊了一晚上。女人走了,换了个男人跟他接着聊。晚上,女人来了,聊到半夜,已经睁不开眼睛的他感觉有只女人的手摸上了自己的脸蛋、胸膛、身子。他想睁开眼,拨开手,可身子却很诚实,一动也没动。他任由女人乱摸,浑身发热、发抖,浑身硬得跟石头似的,神经一时紧绷起来,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不晓得什么时候,女人走了,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晚上一个人到这个小院来,不见不散,不来你会后悔到死的。”
第二天一大早,有个男人进来叫醒刚眯了个眼、打了个盹的他:“你可以走了,事情清楚了,往后有什么要交待的,就去行署大院找我,我叫吴冬。”喜子糊里糊涂出了院门,四处打量了打量,认了认门:“小院在巷子深处,很僻静,很冷清。”他晃晃悠悠出了巷口,吸了几口清晨新鲜的冷气,感觉活了过来。
他晕晕乎乎、飘飘忽忽回到家,一进家门,就把自个儿扔到床上,四仰八叉昏睡了过去。下午醒过来,他去街上的大食堂里胡乱凑合吃了一顿,又回到屋子继续睡。他已经三天三夜未合眼了,一心想睡到天荒地老,再不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