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凌边走边说:“浩子,你在劳动农场遇上过什么终生难忘的事情吗。”浩子说:“你不怕做噩梦。”王凌不屑一顾地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怕。”浩子说:“那我给你讲一个听来的故事。我们农场有个老爷子,比你奶、你爷都能老上几岁,从来不跟任何人说多余话。我们这些管教叫他干什么,他从不反对,也从不拒绝,只是默默地去干。老爷子一向身体很好,听说过去是个国民党军官,带过兵,打过仗,后来跟着起义的队伍到了咱这边。后来不晓得为什么被揪出来,成了右派,就到了我们农场。有一次下大雨,他受了凉,突然病得很严重,高烧不退,尽说胡话,打了吊瓶也时好时坏,总是不见彻底好。队长叫我这个新来的去看管他,也看护他。我侍应了他半个多月,总算病情稳定了下来,彻底清醒了过来,不再说胡话。我每天待应他的吃喝拉撒,也不嫌弃他,还给他擦身子、翻身子,跟侍应我爷差不了太多。他出院后,身子一落千丈,成天病恹恹的。队长也没再安排他干甚事情,生怕又出甚岔子害人。他清闲了下来,就喜欢上了跟我聊天。我也常带些好吃的、好喝的给他,一来二去就混熟了。他跟我讲了个抗战英雄的故事,我觉得挺有意思的,也许他讲得就是他自己吧。
故事要从他出生讲起,他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识文断字,能写会算。家道中落以后,他就出来到处闯荡讨生活。他不好什么,就好抽烟、喝酒、逛窑子,都要上档次的,哪怕没有钱忍着,也不抽烂烟、喝瞎酒、逛野窑子,很有些旧时文青、公子哥的派头。他进过洋学堂,出过海、留过洋,能歌善舞,能文能武,打得一手好枪,跳得一手好舞。人长得英俊潇洒,很得女人喜欢。可他就是不娶妻、不生子,宁愿一个人单着打光棍,家里人咋说都不听,朋友弟史劝说也没甚用项。
抗战爆发后,他主动参军入了伍,什么营生都干过,当过特务,上过战场,打过游击。后来他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头头,经常带着三五个人,偷送紧俏军需物资,组织人手去端炮楼。慢慢的,他拉起了一支队伍,自个儿的腰包就鼓了起来。一有钱,他就又动了抽烟、喝酒、逛窑子的心思,一个人偷摸去逛当地最好的窑子,准备找最红的窑姐耍耍。
这下坏了,他暴露了行踪,被鬼子堵在窑子里,被光溜溜、赤条条抓走了。鬼子坏得很,不给他穿衣裳,赤裸裸地直接扔进了女人堆里,关了十天。每天一个一个提审这群人,使坏叫女人上他,谁不上就往死打谁。总有怕疼不想挨打的,他就成了窑公,人家成了上人的人。他一开始觉得爽,没几天就受不了了,成天睡又睡不成,打又打不过,上个没完没了,快成药渣子了。他跟鬼子说,你们想干什么,是死是活,给个痛快。鬼子头头进来说,也没什么,就是给我们办件事儿,说简单也挺简单的,就是给我们倒腾物资。办成了,你那几个手下就没事儿。办不成,他们就全上手术台解剖,一个不留。他说他光杆司令一个,咋弄这事儿吗。鬼子头头说,好办,挑两个带走,我再给你两个人,两男两女连你凑够五个人。他说,能行,干着看吧,不行,你就把我枪毙了,不要再折腾我了。鬼子说,没问题。
打那儿起,他就当起了三面特务,左右逢源,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鬼子看他老老实实地干生活,做生意买卖,就把他的另外两个部下也放了,把监视他的两个人撤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又干了一段时间,感觉安全了,就彻底跑路,撂挑子不干了。鬼子好象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一切风平浪静,既没派人追杀他,也没干别的什么事情。他回到自己的地盘,重归队伍、重操旧业,没多久,就上了一线战场。在一场又一场血战当中,他幸运地没死,四个部下战死了两人,还剩两人。他提拔了,两人活下来的部下也水涨船高。他所在的队伍一路征战,却屡战屡败,没打过一个胜仗,恨得他牙根儿痒痒,就是不晓得哪儿出了问题,成天喝得醉醺醺的。
部队越打越少,只好打起了游击,他又游鱼入海,如鱼得水活泛起来。可好景不长,他就挨了黑枪,幸亏有忠心部下相护才捡了一条命,一枪撂倒了那个黑心的部下。那个部下临死前道出了实情,原来他不晓得的是,当初那会儿,他的另两个部下恨上了他见死不救,没多久就叛变了,既想要靠他捞情报,还想瞅准时机要了他的命。结果一命换一命,忠心的部下死光了,叛变的部下也死光了,他成了光杆司令,还受了重伤,被新收的部下拉回大部队养伤。伤好了,部队起义了,他就又跟着咱打仗。下南方、去朝鲜,一路征战。他的运气好得惊人,却终身未娶妻生子,解放后转业到了上海,又犯了作风问题,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进了劳改农场,不死不活地混日子。”
王凌说:“这老家伙,肯定没少干瞎瞎事儿,他只捡能说的跟你说了,只字未提他倒究做了些什么秘密的事情,受了些什么罪,究竟有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浩子说:“劳改农场解散后,他落实政策回了上海,如今还活着。我常去看他,有空你也跟我去一下,陪他说会儿话。他这些年吃得好、睡得香,天天锻炼。如今头脑清醒、身子硬朗,我看能活到九十九。”王凌说:“你甚时候去看老人家叫上我,我要见见这位传奇人物,跟他好好拉拉话儿。”
没过几天,浩子就叫上王凌去了老人家住的地方。王凌一进门瞅见老人家,就觉得不一样:“老人家确实如浩子所言,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一看小年的时候就是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大帅哥,就是没少睡女人,也不晓得如今有后没。”老人家见了浩子很亲热,跟王凌聊了聊,感觉也不错,很投缘。
自那以后,两人经常去陪老人聊天,给他做好吃的,一起谈古论今,说一说陈年旧事。老人家听说王凌喜好写小说,更来劲了,说了不少抗战时期他经历的事情、听来的故事。王凌深感有趣,投桃报李,常跟浩子带着他游山玩水,出门散心。老人家精神头还行,只要不出意外,活过千禧年一点儿问题也没有。王凌私下问浩子:“老人家叫啥名字。”浩子说:“他说他曾经有过一个名字叫沈凡。”王凌听了想了一会儿,就有些痴傻:“不会这么巧吧。”浩子问他咋了,他连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王凌说:“老爷子,你是亲历者,参加抗战的真实感受是个啥样子吗。”老爷子慢悠悠地说:“我就一个感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为枪炮,我为猪狗。五胡乱华时期,叫汉人两脚羊,冉闵来了个杀胡令,五胡差点儿绝种。抗战时期,咱就是东亚病夫,既然生病了,就得治,不想治,不想纳入东亚共荣圈,那就杀。咱来个举国同心、全面抗战,战事非常胶着,谁也灭不了谁,只好相持着,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好死不死,人家偷袭珍珠港,二战在太平洋打响,最后关东军被红军一击必杀,拉去做劳工,最后死得没剩下几个。国内滞留的那些人不是投降得早,跑得快,说不定也得客死异乡。说到底,这个世界没什么道理可言,好战必亡,不好战也必亡。就看谁的能耐大,拳头硬。
胜利者甚坏事儿都敢干,烧杀抢掠、奸淫掳掠都不算个啥。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出来的,件件皆血泪,事事不忍说。可当初也是无人问津,没人管、没人问。不是冷血不想管,是管不了、管不动。秋后算账追究起来,也就是杀一批、打一批、放一批,虽说也是极尽残忍能事,可也没办法赶尽杀绝,只能放任自流。再大的仇怨也有放下的一天,再大的伤痛也有痊愈的一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强。生命对于谁来说,有且仅有一次。珍惜眼前人,惜命、惜福才活得长久,活得逍遥、活得自在。娃娃你说对着不。”王凌点点头,没吭声。
每次陪老人家逛完回家,王凌就开始理清思路编故事,细节上引用了不少老人家讲的事情,花了不少个年头才算写完成书。又过了许多年,他从国外留学回来以后,把修改了好几遍的电子书发给震子。刘震大感有趣,重新按照自个儿的思路编写,然后交给文学社的专业人士润色、修改。千禧年前终于成书发到了网上连载,取名叫“花蜘蛛”。连载之后,运维网站的专业人员天天收集整理评论,把有价值的评论发给文学社负责这本书的专业写手,写手随时根据网友反馈,调整故事情节,遇到疑难杂症,发给刘震调整。刘震觉得搞不定,就发给王凌看咋办。第一次这样弄,刘震跟王凌二人深感有趣,天天关注评论,天天润色、调整,乐此不疲,有时甚至干到凌晨,都耽搁了正常去公司理事儿。李晓说:“你这就是玩物丧志,不分轻重。不过说实话,这本小说比你俩以前写的那几本好看多了,不要累着了,注意休息。”王凌得意地说:“谢谢老婆大人关心,往后会注意的,第一次没经验,往后会正常作息的。”
千禧年之后,小说连载完,两兄弟终于松了一口气,感觉写网文也不容易,准备歇息一段再战。两人专门把沐生两口子叫回来,约上一帮小的,好好在香港乐呵了两天。王凌说:“太累人了。”刘震说:“还好,还好。”沐生说:“你俩这是自做自受,活该。”戴维说:“有耐力,可以长跑了,可别忘了正事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