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颠抬手放出剑气，将拳头虚影拦住。

岳刚皱眉，“它在吃人，你为何拦我？”

风颠认真道：“吃人就是作恶？你不吃人？”

岳刚沉默下来。

风颠接着道：“出手前，你要想想为何要出手。”

岳刚思索片刻，沉声道：“我不是因为它作恶，而是因为我是人，它是妖，它吃我同族，我自然要杀它！”

风颠点点头，“好，你出手吧。”

岳刚一拳下去，将蛇妖打得粉碎。

风颠抬手摄来蛇妖魂魄，用出搜魂术。

片刻后，看向岳刚，笑道：“杀它你可觉得畅快？”

岳刚点头，“不错！”

风颠问道：“此蛇妖是那老者妖宠，一家尽被那老者杀害炼丹，你还觉得畅快吗？”

岳刚哈哈一笑，“你编故事……”

看到风颠一指点出，传过来的画面，岳刚说不出话来。

风颠没有编故事。

比他说得更惨。

岳刚畅快不起来了。

风颠悠悠道：“你不因善恶而出手，却因为善恶而觉得不畅快，因为你缺失最重要的一步。”

最重要的一步？

岳刚沉思片刻，拱手道：“请赐教。”

风颠道：“因为善不曾在你心里，你与其余人一样，久在善中不能超脱，对善习以为常，甚至主动给它加上种种禁锢。”

“例如，行善是正常之举，为何正常？行善不须求回报，为何不求回报？”

这般提点，如同大白话，岳刚很快想到，先前风颠索要报酬，心中隐隐有所得，吞咽一口唾沫，再度拱手：

“请风道友，说得再详细一些。”

风颠笑笑，“我行善能够增长道行，淬炼道心，所以我才去行善。”

岳刚悚然。

风颠哈哈一笑，道：

“且先前进洞府时，我便想好要杀蛛妖，是我主动给它机会，本以为它会在发誓后动手，没想到它这么迫不及待。”

“如此，你觉得我还算不算行善？”

岳刚面色陡然沉凝，战立虚空中。

风颠也停在不远处。

岳刚凝神片刻，脸上出现释然，“若蛛妖到最后也不出手，风道友一定会放其离开，这便是大善。”

他说得非常笃定。

风颠闻言揉揉脸颊，“看来我果然不适合做恶人啊。”

“好吧，我只是想告诉你，行善和作恶一样，都要付出代价，所以，若要行善，就要与作恶获得同等的报酬。”

岳刚吃惊道：“你说什么？！”

行善要付出代价……这是哪里来的荒谬言论？

这荒谬言论，竟还出自一个以大侠自居的人口中。

“我说，行善要付出代价。”

风颠一字一句道。

“作恶要付出代价，行善为何不需要？”

“行善前的非议，行善时的指指点点，行善后自己的损失。”

“都是应得的。”

风颠指指身上伤痕，“这是行善之人应得的。”

“明白这点，你就懂得行善的重量，真正把善放在心中。”

岳刚本能难以置信：“好人就该被人拿刀顶着脖子？”

风颠点点头，“应得的。”

“所以你行善之前最好想一想，你能不能承受代价。”

岳刚感觉自己快要疯了，这与他前几十年接受的完全不同，数十年坚守的信念正在崩塌，随后又飞快建立。

这是一种补全，但岳刚感觉他快要承受不能，他毕竟不是机器。

风颠见状，安慰道：“当然，行善的奖励，有一部分会来自官府，只不过你我都是修道人，凡事还是要靠自己。”

“我主张行侠仗义要量力而行，也有在自己力所能及时，可以将报酬要回来的意思，哈哈。”

只不过风颠这以为的风趣幽默，却没有逗起岳刚半分笑意。

…………

岳刚坐在一处山峰，像一座雕塑，开始沉思。

他想，风颠或许说的是对的。

譬如一个人行善，众人都希望他能得到报酬，可一旦这个行善的人提出要报酬，众人却又觉得他太过分。

以前，岳刚认为，这些风言风语，权当不用理会，我自行我的善。

可现在风颠却告诉他，这也是行善的一部分，是行善之人应付的代价，若无法承受，就宁愿不要行善。

这又与世人的想法相背，世人主张行善不惜死力，将奋不顾身当作行善最好的态度，将舍生取义当作行善最高的荣誉。

风颠却说，行善要在力所能及范围内。

譬如见一幼童溺水，我会游泳，但我未必要救，而是要想想我能否承担后续。

比如幼童父母反过来诬陷我，比如用尽全力，幼童依旧没有救下，看着生命在自己面前流逝的痛苦。

…………

风颠抽空去将白离成擒下，此人毒术蛊术虽高，但在风颠层出不穷手段下，还是被打得半死。

等回来时，岳刚已经站起。

风颠落到他身边，“岳道友可是想明白了？”

岳刚盯着空旷天地，长叹一声，开口道：“我原本看不起那些只顾自己，或者为一些利益就生死不顾的人。”

“也看不起那些因为一时好恶，行事肆意的人。”

“现在看来，他们做事，反而比我更有道理。”

风颠点点头，“世人皆如此，你要像我一样做异类，总要有自己的道理，能和他们碰一碰。”

岳刚慢慢道：“善恶的尽头是利益。”

风颠点点头，“善恶的开始是力量。”

岳刚眼中闪过精光，“力量、善恶、利益，缺一不可。”

行善要力所能及，要获得与作恶相等回报。

“知易行难。”风颠开口，“而且，行善有许多天然枷锁，若要走得远，比作恶要难许多，非常多。”

岳刚道：“可你还是不愿意作恶。”

风颠点点头，“有违道心。”

岳刚咧嘴一笑，“哪怕你的道心是作恶，你也不会作恶。”

风颠点点头，“有违本心。”

岳刚似哭似笑，“所以你一定要做个好人？”

风颠摇摇头，“我一定要做个大侠。”

岳刚踉跄退后几步，靠在一处石壁上，哈哈大笑，笑得咳个不停。

既然每个人行善的能力上限不同，风颠这又算什么？

哪怕抛却一切，也要行善，反过来说，哪怕善行会毁灭世界，一样阻挡不了他行善。

对他来说，行善和作恶没什么两样，反正带给他的都是一样的利益，无非是他愿意遵从道心，乐于行善罢了。

这一刻，岳刚明悟，为何风颠行侠仗义的标准，只是在眼前作恶一条。

这条标准不是太小，而是太大了。

岳刚忽然又意识到，风颠这是在用他的行善之道提点他，告诉他每个人行善的能力不同，哪怕不如别人，也应该坦然，没必要羞愧。

良久，岳刚幽幽开口：

“风大侠，风大侠……”

“久仰大名，缘悭一面，有幸得见，名不虚传……”

风颠好奇道：“你也听过我的名字？”

岳刚咳嗽着道：“没有，但你的名字通传天下。”

“我说的是，一千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