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已经失去了许愿的力量……
梦境随着少年的死去在姜逸眼中破碎,水中晕开的红化作噩梦流入沙恒的记忆,流入孩子们模糊的迷梦之中。
梦碎后,一位居于林中的智者在噩梦里醒来,衣衫上飘逸如羽的翠色叶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周围是繁茂的大树,祥和的森林。
在智者的记忆中,灾难已经是曾经的历史。
翠色的叶片从他身上飘下,他的身形消失,叶片沉入大地,又出现在姜逸的梦中。
这是记载了死亡的“羽毛”。
……
苍老的森林王淋着黑色的雨,脚步踩在黑色的泥之中,留下的脚印在雨水之中,再也倒映不出圆月。
只照出苍白的骨。
在过去,凡有树荫的地方,都是他的疆域。而他在自己的领土中漫步时,仰赖丛林而生的飞禽与走兽会在他经过时低低地垂下头颅,以示尊敬与屈从。
可此刻,周围的飞鸟和走兽也都死去了。
黑色的沙在飞扬,黑色的雾遮蔽了天光。
到处是,渴求血肉的不祥恶兽在曾经的林地中,肆虐、践踏、杀戮生命。
地上有漆黑赤红的瘤,漆黑赤红的花……钢铁的造物用独目望着大地。
他来到曾经休息的地方,这里曾经有河,但如今水流改变了,明月也被冲散了。
森林王露出回忆。
他的宫殿隐藏在许多树木与藤蔓构成的藩篱、水流与山崖画成的网格之后,那时,月光透过树叶落在静水上,构成珍珠的圆盘。他就在水边,独享着两倍的月光。
多么悠闲美好的日子啊!
只有森林王、兰那罗,还有带着王树瑞佑的人们,能够自在地深入森林王的疆土,在树与树之间、溪流与溪流之间找到自己该走的路途。
如今,全是外来之物,外来之人。
如今,迷宫死去了……
法留纳神机也无法净化这死亡的灾厄。
漆黑畅通无阻。
他趴在地上,身上伤痕累累,令人目眩的斑纹,描绘迷宫路径的斑纹,也被漆黑啃食成了凹凸不平的大地,露出他的血肉和白骨。
森林的迷宫是怎么来的呢?
他想。
是第一代森林王开始有的,从此,每代王的宫殿交叠在一起,于是树与树之间的小径交错,溪流中断或是产生新的分支,林间的道路就变得越来越复杂。
变成了无尽变化的强大迷宫,迷宫的路途会将迷误之人带到翡翠色与琥珀色的梦里。
如今……梦也死去了。
但梦……会重新诞生的吧。
千百年的岁月,包括这漆黑的灾难在梦的花园中或许也不过是一朝一夕之事罢了。
该醒来了。
他看见了自己的近侍到来,交出了自己的翠金色王冠。
森林啊!大地啊!孩子们啊!从漆黑的噩梦中,随我醒来吧!
森林王闭上了眼眸,身躯融入密林之中,绿色的光辉扩散而出,爪牙化作了铁木,斑纹化作了不再是迷宫的森林,双眼化作了水中的月,天上的月。
在噩梦消散的美梦中,迷宫还在,天上的月和水中的月,依然很圆,会有新的森林王出现,迈步在森林之中,聆听鸟儿,野兽,孩子和人的笑声。
王的近侍望着王为了保护森林,回归了沙恒。
可是王啊!
你的继承者在哪儿呢?
她持着翠金色的王冠,满是迷茫。
没有继承者,森林将不再构成新的宫殿,迷宫从此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风沉默,雨沉默,日月也为之沉默。
唯有漆黑的嘶吼,依然存在。
……
失去了“王”的王的近侍不断狩猎着漆黑的野兽,忘记了日月,忘记了时光。
迷宫死去了,森林王也死去了。
千树之王也没有回应信徒的祈祷。
她在这一天,随王而去的日子,做了一个梦,一个迷宫与狩猎的梦。
这个梦是如此广大,以至于它曾一度将所有森林子民的梦都包裹在其中。
这是千树之王的梦。
姜逸随之进入了梦中,梦是广袤的森林,森林是变化的迷宫。
这个迷宫是无限广袤的猎场,树根与溪流勾画的路径比虎的斑纹更绵密,比流水上的月光更善于变幻。试图布道“死”的深邃低语在迷宫中迷失。
只有……
森林王。
还有森林王的近侍与明白森林王教导的孩子才能穿过迷宫,走进无边际的猎场。
姜逸在猎场之中,追寻那梦的主人。
可这梦……是过去的梦,是存在于少女的梦中的梦。
梦的最后,低语消失,恶兽逃逸,被侵蚀透彻的少女与这个大梦一同消散,或者消散的还有……那梦的主人。
于是,如天地破碎,如镜面打破。
姜逸看见了那个少女。
少女手中已经没有了冠冕。
在这生命的最后,她留给自己的是自己的真名、一掬映着月光的水,以及从自己爱戴的王手中得到的宝冠上取下的饰金花。
就像位于时间的湍流之中,无数的碎片在姜逸身边流动,他的手中,翠金色的王冠,月桂的宝冠,古老而闪耀。
暝彩鸟落在他的肩膀上,没有开口。
最后一代王的近侍与许许多多梦的碎片一同流入了人子的梦中。
世界如同琉璃色的长河,梦的长河之中,姜逸站在下游,看着阳光在长河上闪烁,波光粼粼。
周围是苍翠的林海,花草茂盛的河滩。
如同破碎的镜子会从许多角度映照出许多各异的形象,每一个碎片都闪现万千的色彩。
王的近侍留下的梦也以诸多不同的形式在人们的叙事中流传。她在故事之中流传的名字,实际上是那顶冠冕的名字。她几乎与末代森林王一样古老。
姜逸的目光看向毁灭的桓那兰那,灾厄被封印,曾经随着千树之王前往沙漠的兰那罗,归来了。
只不过,很少,很少。
灾厄飓风吹起了万千树叶,将树连根拔起,还可留在大树上的叶子,变的屈指可数。
兰那罗们站在树荫下。
他们最终战胜了灾厄,即使在深邃的沙海当中依然有莲花绽开。曾创造他们的千树之王,在沙漠中又创造了新的生灵,来填补地心的空洞。
胜出的故事,胜利的喜悦和悲伤,已经和逝去的人们,逝去的森林王,逝去的王的近侍,逝去的少年,逝去的孩子们无关。
许多的事物变化了,也有许多的事物从此不再改变。
从漆黑的大地上,埋藏尸骨的泥泽中,新的藤蔓、草木、芬芳的花卉生长。
世上,还有巡林者,还有那菈,还有鸟兽和蔷薇……还有仍然充满了生命的森林。
一只胆小的兰那罗,独自唱歌、独自相处的兰那罗,在一个夜晚,穿过森林的迷宫,遇到了水中的明月。
明月向他讲述了末代森林王的故事。
姜逸望着这个迷宫,迷宫随着那“消散的大梦”而来,所以……迷宫还在。
如今的须弥森林依然很大、很深,就像是一头巨大的野兽一样,总是在变化,不论是旅人,还是本地人都会迷路。
千树之王重构了迷宫。
迷宫中,王曾经的侍者“长鬓的大猫”,继承了王者的名号,模仿着王的形姿,巡视着林中的百兽。
虽然这个时代的大家,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王”,没有见过真正的“虎”,但“老虎”是高贵强大的森林王者的印象,随着长鬓虎的相貌一同残留在记忆的传承之中。
姜逸落在了地上。
长鬓虎们聚集而来,发出震慑鸟雀的低吟。
无留陀还在肆虐,漆黑的灾厄不知道在哪一天,会重新归来,月亮再一次异变成为尖牙的形状。
尽管不及王的气概与力量的万分之一,他们也依旧遵守王的约定,长久守卫森林。
也不曾一次试图伤害过树木的守护灵。
兰那罗出现在这个梦境之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名公主,名唤辛娜梦……最后她与老虎一同,远远地离开了宫殿……”
一只又一只的兰那罗摇摆着述说久远的故事。
周围瀑布飞流,星空化作流光。
“在人类的故事里,一切词语都应该有意义,‘宫殿’是构成辛娜梦生为人的一切事物。”
“对我们来说,宫殿就是宫殿,辛娜梦就是辛娜梦,森林王就是森林王,月光就是月光。”
他们看向人面九尾的巨虎,看向希望和奇迹的那菈,黑色的那菈。
“醒来吧,森林王的候选者!”
“以那树枝构成的翠金长弓射落森林的敌人,叫其聆听森林的教诲;”
“以那树干构成的翠金王器粉碎森林的敌人,叫其知道迷宫之王的教导,万物都将得到森林的瑞佑,除了违背森林规则的存在;”
“以那树根构成‘爱’和‘心’的形状、包裹翠色明月般的盈满果实展现月的盈缺,永恒的圆满,明亮生机的月相……它蕴含着战胜任何危机的潜能。”
“就算是再苦涩的故事,其中也有勇气、具有力量。就算故事始终不如‘记忆’强大,也有力量。”
几千年的故事开始化作力量的传承。
“森林王的候选者,森林王的候选者。”
“这个世界只是森林的梦。”
“你将在现实中醒来,去往无边无际的猎场。”
“月亮没有再度异变,但漆黑一直存在于三千世界生灵的梦中。”
姜逸……醒来了。
湛蓝的眼眸中,故事化作了翠金的长弓,化作了森林王狩猎的权能;化作了翠金的大将王器,化作了王的威仪;化作法器般的果实,务必叫弯月圆满如珍珠,如圆盘……
月亮,森林,狩猎,生命,梦境,迷宫,精灵……种种故事,化作了对应的法则,全部藏入了姜逸灵魂和肉体,记忆和意识的深处。
草木的主神,全知全能,慈悲温柔,如白月的枝芒出现在消散的大梦的最后。
“纳西妲……”
姜逸手中,翠金色的王冠上长出了翠金色的花。
“在哦!”
纳西妲回应。
“该启程了。”姜逸已经领悟了桓那和生命之水的力量。
“嗯!”纳西妲在姜逸肩膀上,发出鼻音,“该去……狩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