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无法明白。
他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上,他拥有过许多身份,不再是孤身一人。
也许是偶然住进僧侣的宅院,潜心修行了几年,在静默中感悟人生,也感悟如何去除奴隶印记的脱逃之法。
可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是。
一开始苦苦追寻,如何摆脱印记的时候,大多是徒劳无功。
可到后来,真正沉浸入生活,感受凡人的平安喜乐,并在寺庙或街市中顿觉平和幸福之时,那枚印记的魔咒,却悄无声息的一点点减弱。
十年,陈老告别了蛰居良久的广泉寺,重新让白发在两侧弥延,走入了红尘。
他没有改变自己老者的身份,苦行僧一般,在世间继续游走。
原先破除奴隶烙印的想法,以惊人的突变消失,取而代之的,或许只是‘活在这人世间’本身。
每一分每秒的遭遇,都在带给他新的人生,一个与前世和回忆里完全不同的世界。
陈老没有想到,即便是他,也娶妻了。
娶的是隔壁村的一个老妪,丈夫多年前因讨伐先皇的战事而死,严格说来,是死冻皇帝调动谋反的大战时,顺手提携的一个士兵。
不过,妇人眼里倒是很开心。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她原本只配为奴隶,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容貌并不优秀,说难听点就是丑。
丈夫待她很好,但周围不然。
就是出去买块豆腐,都要被奚落个半天,换来女人痴傻的笑。
那是当然的了。
一辈子都被这样对待,若是没能习惯下来,当然也无法残喘到如今。
死冻皇帝的谋反,固然间接害死了她丈夫的性命。
但紧随其后的《天下大同令》,却是使她翻身。
虽然地位上无法迅速平等,需要一朝一夕的改变,但至少,一种希望与自信的暖流,慢慢出现在她干涸的皮肤上。
只是,她毕竟也老了,太晚看到这些。
就算生命里出现了阳光,要发出芽来,生长的也有限。
这样一个人,要凭什么取回半辈子的幸福呢?
妇人时常哀叹,本就打算在这希望的前奏里,度过尽可能优越的一生。
也就是这时,她遇到了陈老。
一个因为从未感受过“爱”,当然也就无所谓“美”的男人。
他们相濡以沫在此,每日务农、卖菜为生。
陈老那神灵境巅峰强者的躯体,也莫名的如凡人化。
居然能被晒的黝黑,居然,也会出现驼背这样的疾病。
世代终究好了起来。
妇人受到的异样眼光越来越少,二人简单的幸福,也慢慢定格在夕阳落下,余辉洒到破旧檐廊上的那一刻。
妇人倚在陈老肩头,似是想与往常一样说点什么。
头部的力量却骤然一轻,回转头时,已经逝去。
陈老的脸上,第一次流下了泪。
以至于,他真的相信了自己是一个凡人,没能治好这区区的凡人。
他将她安葬,在原地待了一段时间,近如枯坐。
终于,还是背着行囊再出远门。
不知翻阅了多少群山,不知挑着扁担,在多少地方摆摊卖过蔬菜水果。
当然也见识过低等死灵术师的临场马戏,和纨绔无赖一脚踢翻菜筐的蛮横之举。
这些低等的把戏,爬动的蠕虫,此刻都是无比闪耀。
人间的心酸、真实,或者说一个‘生命应有的全部’,都一点点在他体内填满。
那原本牢不可破的奴隶印记,也悄然间虚淡许多,就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
以至于……
他最终站在了那深渊之前。
陈老当然不明白,这就是在自己降世时,那颗黑色流星所坠落之处。
周围都是廊桥花坊,流觞曲水,散着明光的亭台楼阁里,有佳人吟唱,游子怜歌。
他只是凭着一种莫名的感觉来到了这里。
然后,就像萤火虫一般,猛地探出一只手,待到意识到自己下落时,才茫然地盯着掌心。
“是啊,是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