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王满仓已经有了外孙,儿女满堂,可他的年龄并不大,才四十多岁,这个人确实有点耐人寻味。他出生在1936年,是王廷玉和苏子莲的第二个孩子,比他哥哥王满囤小一岁,比他妹妹王满箱大一岁,和他娘苏子莲一个生日,农历的三月三,那年他娘苏子莲整20岁,也是他家最为得意的一年,因为生王满箱那一天,日本鬼子便占了北平城。
王满仓在战争中断断续续地读了一些书,等到解放了,他和他哥一前一后考上了大学,好在他哥王满囤大学毕业了,他却因为那年成了大特务王廷玉的儿子而被开除学籍了,确切地说,他被开除学籍,不是因为成分高,因为刚解放那几年,还不怎么说成分问题,他家的成分是大地主不错,但他爹的名字前还加有一行小字,“开明士绅、和平解放田县的功臣”。他被开除的真实原因则是他爹王廷玉成了特务,国民党留在大陆、随时准备反攻的特务,而且是田县最大的特务头子,这可不是丰子泽他们猜疑的,而且是有物证、人证、实际行动证明的。
王满仓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他爹王廷玉不仅已经不是田县人民政府的参议长、开明士绅、和平解放功臣了,而且连种地的农民、聊以打发生活的算卦仙也不是了,对于所有这些,王廷玉、苏子莲的心理是有所准备的,改朝换代了,如同负了心的汉子换娘们,历来只有新人笑,哪儿听得见旧人哭?然而,丰子泽他们偏偏要听旧人哭,不仅仅是自然的哭,而且是打着你哭。
历经田县最滑稽的事件,共产党员李大奎武装劫了隗镇农会的法场,救出了他姑父王廷玉,引起了天大的冲动,几乎是开封府三堂会审,才保住了王廷玉的性命,然而,此时的家哪儿还象个家,连“苟活”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王廷玉死了,笑着死在了田县人民政府的大门口,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死的,他杀,不可能,没有人理会他,他那天照样是笑着离开的达摩岭,笑着和三弟田茂恩开着玩笑,笑着到黉学门前给人算卦的,中午的时候,就静静地坐在他曾经主政的县衙前,笑着走了。说他自杀,更不可能,没上吊,没跳水,没喝毒药,没动刀子,自杀的人,会如此快活吗?
天各一方的死,没有结论,或许有一个,是他侄女苏文娟医生给的:“不要再查了,他是得了急病死的,是心脏出了问题。”苏医生的专业结论之后,丰子泽给出了政治结论,“长期畏罪,导致精神失常,引发身体疾病,不治而亡。”无论是哪一个,都让他免除了开刀验尸的痛苦,他便被儿子们抬回家来,草草地埋葬了。
确实是草草地埋葬了,第二天的时候,就有人悄悄地给二奶奶说,二爷的棺材露出头来了,王满仓到老坟地里一看,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哭着给父亲的坟堆添了土,后来还住到老坟地好长时间,直到丰子泽对王廷玉这个死人失去了兴趣。
二哥王满囤成家后另过了,便失去了“陪斗”的待遇,王满仓则不同,他和母亲苏子莲生活在一起,从地主阶级的“狗崽子”到“孝子贤孙”,再到真正的、名副其实的“大地主”,而由最初的“陪斗”升级为被斗争、被打倒的对象,王满仓一次都没有少过,因为他知道,他一旦退回到“陪斗”者的位子,那么,母亲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达摩岭批斗会上,两大人物各有千秋,黄苟信从来就不承认王二奶奶是达摩岭最大的地主,最大的地主是他自己,后来甚至说苏子莲什么都不是,最多是大地主王廷玉的小老婆。而另一个对象王满仓却是从来不说话的,问什么都回答说“是”,所得丰子泽大骂黄苟信为“铁嘴鸭子”,王满仓为“皮子”。
其实,王满仓还是有人缘的,他能从宋天成那里看到“三手”报纸,那当然是丰子泽看了或者根本就没有看的报纸,宋天成拿回家中再看,或者用来写上几个字,然后王满仓抽机会再贪婪地看上一回。而王满仓家,所有自己的和老子留给自己的有关历史、文学、农业、水利甚至是摇课算命类书籍,都被丰子泽和他的马仔们搜走了,而唯一留下的,便是那本《资本论》,实实在在的商务出版社出版的繁体本《资本论》,王满仓要研究研究,他们是如何成为剥削阶级的。
王满仓和宋天成一样,读出这两年报纸上的两种声音来,不是什么杂音,更不是“东风”、“西风”两种相反风向的声音,而是同一个方向上的两种声音。宋天成用草书写了三个字:“抓革命”,用楷书写了三个字“促生产”,而王满仓却只写了三个字“抓生产”,宋天成大以为然、以为大然,然后把那张废报纸付之一炬了。
王满仓的第一个利民工程便是说服了队长孙俊刚,给四队的小菜园又挖了一口水窖,用来蓄积雨水,浇灌靠天吃菜的小菜园,很快便收到了实效,四队的社员吃上了新鲜蔬菜,今年又扩大了十来亩,准备种植西瓜。然后,再挖上几座大一点的蓄水池,改造八十亩旱地,准备种植烤烟。
王满仓的第二个利民工程便是“投机倒把”,通过同学吴大用这层关系,把四队社员偷偷生产的农副产品给卖出去,而更让王满仓动心的是中药材种植与加工业,他们已经从去年采摘晾晒金银花的收成里看到了希望,那和种粮食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他们更从把谷糠、高粱壳、烂红薯片子酿成“黑市”上看好的米醋中得到了实惠,那东西的价格不是种庄稼可以比拟的。
王满仓给孙俊刚规划的第三个利民工程是,未来的三五年间,盖房将成为大势,因为多年的“斗争”,人们只记住了一个半字,那便是一个“吃”字,如何能在高喊革命口号的时候填饱肚皮,另外半个字便是“穿”,如何在高喊革命口号的时候,不至于露出肚皮来,而后面紧跟着的,便是“住”、“行”,人口在翻倍地增长着,而房子却还是原来那些土坯房子,无论是新建还是翻新,都需要建筑材料,需要建筑队。
其实,王瑞林能从王满仓嘴里读出一句“资本决定决策”来,是因为他实在无奈,或许他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