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子七败下阵来,走了,丰子泽一阵冷笑,不是任何人拿起一根鸡毛就能当令箭的,罗子七这样的人,即便是给他一支令箭,他也未必能打出胜仗来,或许他能把令箭拿成鸡毛。在丰子泽的内心里,向来鄙视着这个外乡人,从他进入三小队的那一天起,他就与这个胆小的外乡人耗上了。丰子泽甚至搞不懂,这个外乡人有什么?才能、胆略、计谋、相貌、力气?所有这一切他都没有,凭什么苏子莲对他那样的好?他想不通,永远也想不通。
而丰子泽却认为,自己虽说缺了一只眼睛,可也算是身材伟岸、有胆有识、智谋过人,尤其是自己的理论水平,那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自己对党、对人民的一片赤胆忠心,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丰子泽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暂时的,胜利必将属于自己的一方,正义的一方,革命的一方。
尾随罗子七到了家的老战友麻喜仓却笑了起来,说道:“子七,你这个战略不行,这叫逃避,他丰子泽就是个铁嘴鸭子,说,没有几个人能说得过他,想打败他,只有找他的软肋,用事实来说话,你没有感觉到,这么多天来,你们的工作思路出现问题了吗?”
罗子七一脸疑惑地看着老战友麻喜仓,说道:“老麻,你是不是在暗中侦察我啊,我的思路有啥问题啊?不正是搜集事实,甄别真伪,然后给当事人一个结论吗?”
麻喜仓笑了,说道:“不错,但你仅仅考虑到给被冤枉的同志一个清白,给历史事件一个合乎事实的评价,但你忘记了,这世界是有好人组成的,也是有坏人组成的,你老是在‘扬善’,却忘记了‘抑恶’,子七,记住,你去说一百个人如何如何好,不如说一个人坏,教育意义来得快一点。
比如,今天苏子莲家,大伙都是心向善念去看望二婶子的,可对于群众而言,便会产出诸多的杂音来,从政治上来讲,重一点说你复辟了,轻一点说你阶级斗争意识淡薄了,从家庭上说你开始显摆了,开始示威了,从生活上说你又要追求旧社会的腐化堕落,奢侈淫邪了。远没有郝成功抓了那三个家伙来得痛快,只有坏人受到坏人应该得到的惩罚,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好人才有可能得到他所能得到的,也才敢接受他们应该得到的。
他之所以偷偷摸摸地跑来和我们辩论,之所以威逼着王来宾当开路先锋,是因为他心虚。他的心虚,来自他无法掩饰过去犯罪的事实,无计掩饰他丑陋的历史,也无法掩饰他对于今天事态发展的极度失望、甚至可以说是绝望。他这是失败之前的反扑,我们怕他干啥?辩论,我们没有必要和他纠缠,我们要拿出事实来,证死他,让他无话可说!”
麻喜仓似乎有些愤怒了,说道:“就说风雪天达摩庙粮食事件那一次,你、我、王来宾、黄青平、苏子莲、田茂恩、田桂兰、田桂花、黄苟信、宋天成等等,不都是知情者、受害者吗?他干的这件害人事,能暴露在日光之下吗?我看,就拿这件事开刀,大张旗鼓地开展调查,看看有几个人帮他说话?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他为解放军看守军粮,一粒粮食子也不能动吗?那咱就问一问,他们买田桂兰姐妹身体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要知道,我老麻当初可是看守库房的三个人之一,他丰子泽取走了多少,我在心里藏着呢?王来宾,哼!”
罗子七没有激动,他递给麻喜仓一根烟,点着了,麻喜仓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渐渐地散发着烟草的浓烈,慢慢地飘浮着,丝丝缕缕地分解着,渐渐地淡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刚刚宣布和平解放了的田县,又迎来了一场新的、更大的战争。那年年底,我中原解放军大举进攻中州城及黄河铁路大桥,要打开陇海、京汉两条铁路交通枢杻,逐鹿中原。而国民党军队却乱成了一锅粥,当时有向外逃窜的,有前去支援的,全然没有了章法。
一伙从许都方向来的国民党援军,很快便占领了我们达摩岭寨,关闭了寨门,布满了岗哨,缴了我们几个人的械,让我们带领着,挨家挨户地却搜查粮食,集中到达摩庙来,统一充作军粮。而且他们好象对我们达摩岭寨很熟悉,知道谁家有粮似的,多年之后,我们才知道,这里面有刘振虎当年部队里的人,还有两个,就是寨上人家的亲戚,其中,就有那个叫刘二进的,他是黄苟信的外甥。
当时,丰子泽领着人搜查的苏子莲家,我领人搜查的是王满场、王廷耀家,刚刚进入三小队宋郑冯领人搜查的是黄苟信家,我记得很清楚。苏子莲家当时搜得是颗粒全无,也就是她家粮仓的地下室向下还有一层,苏子义的金银珠宝才逃过了那一劫,这点事,我们以后再说。”
麻喜仓又自己续上了一根烟,大口吸了两下,接着说道:“我领那一队情况最糟糕,当时,王满场、李小娥两口子不善经营,家道中落,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要卖地来维持生计了,而王廷耀家,王满顺‘被执行枪决’后,王廷耀老两口子相继去世,偌大一个家业,交给了王满当一个未成年人,被丰子泽左右着,海吃山喝的,也早已是穷途末路了,他们那两个队,还是搜了不少粮食的。
就是这个时候,老天爷开始下雪了,那雪下得邪乎,半下午开始下,不到天黑已经到小腿肚深了,国民党军官一看抢来的粮食不多,就让当兵的重新开始抢,不分大户、小户,一个房间不留地进行搜刮。就这样,来回搜刮了两三天,达摩岭寨内恐怕连老鼠都要挨饿了,而达摩岭庙里却堆满了粮食和搜刮来的活物,连正在耕地的牛、马,正在下蛋的鸡子,还不到几十斤重的猪娃,无一幸免,黄驴子的驴子是他们用枪给打死的,那驴子通人性,一直在流着眼泪。
大雪一直下着,三天三夜没有停一下,已经没过了人的膝盖,寨子里,除了国民党部队上的呟五喝六,哪儿还有一点人间烟火气息?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风雪中的达摩岭寨,等待人们的,或许只有死亡。”
这一次,麻喜仓没有再抽烟,甚至那烟头的火星已经烧到了他的手指头处,他都一动不动,他的记忆似乎定格在那个极大的风雪、极大的灾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