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刺猬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苏子莲被几个大官簇拥着上了大众食堂的二楼雅间,她儿子王满仓居然和几个大官谈笑风声地说着话。黄刺猬是田县供销社土产站大众食堂的大厨,他看了经理程建潮一眼,小声说道:“这个女的,是俺大队的地主婆子,过去经常挨批斗的,今天怎么有这么多大官来啊?”
经理程建潮也正在诧异呢,县长陈忠实他是认识的。那个下午刚刚抓了人的,是公安局的一把手李大奎,他也听说过。苏君峰是县社系统的厂长,他老婆贾秋娟就在土产站上班,他更知道,何况主任程丙勤还跟着呢。另外那两个,好像也见过,应该是公社书记一级的。至于黄刺猬说的那个苏子莲的儿子,他是上午看热闹时见过的,那个运输队的队长。
原来,表兄弟四个走到苏文娟家请苏子莲和黄青良两口子出来吃饭时,黄青良两口子都不在,而恰好遇见了前来探访苏子莲的陈忠实和李大奎,听说苏君威要请客,便赖着不走了,几个人开着玩笑也就向大众食堂这边走来。刚到大街上,便又碰见了检查工作的程丙勤,程丙勤又是浊岐苏家的外甥,喊苏子莲小姨的,一见面又格外亲热了一回。陈忠实大笑道:“娘,这亲戚连亲戚的,看来只有我这一个外人了。”
李大奎笑了,说道:“忠实,你可不是一个外人,你啊,和罗子七一样,是俺姑的亲儿子,听说,你被批斗那三年,要不是俺姑好吃好喝好招待你,还让三弟替你干活,让二弟给你找医生看病,恐怕你这个‘臭老九’的小命早就没了,咋可能再当县长啊?”
苏子莲笑了,说道:“大奎,看你说的,不要说是忠实,就是其他人,咱总不能让他饿死、病死不是,忠实体格差,受不了累,一累就吐血,参尧说,治疗他这病啊,就一条,慢慢地调理,不能干重活。可郑冯他几个啊,嘿。”苏子莲没有再说下去,陈忠实眼里已经有了泪花。那年冬天,整整三个月,他在苏子莲的床上病了三个月,吐了三个月的血,苏子莲就在床前侍候着他,给他煎药,喂他吃饭,自己睡在床前的地铺上。而宋郑冯给他下的任务却一天比一天重、一天比一天多,王满仓默默地加班给他完成,有时候还要喊上老婆桂香和王来好家的儿子松良、松善,陈忠实觉得,自己亏欠达摩岭的太多了,亏欠这个家庭的太多了,亏欠娘的太多了。
他更记得,宋郑冯斗争的残酷无情,谩骂是常规课程,拳头、耳光是即兴发挥,如若丰子泽在外边,为子表现一番,还要用上棍棒,甚至是对苏子莲、李小娥等人进行人身污辱。他不敢想当时的情境,他能感觉到王满仓等人骨子里的恨,他能看到行动不便的黄苟信努力挺直了身子,艰难而倔强地喊叫着:‘不要斗苏子莲,她算什么,我才是达摩岭最大的地主,我才是隗镇最大的地主,打倒大地主黄苟信……’他更知道,棍棒落到身上痛疼的滋味,他甚至怀疑,苏子莲、王满仓母子是如何坚强地活下来的?那需要多大的勇气,而这个女人,不因遭受的污辱而被涂抹上半点灰尘,她的人格仍然熠熠生辉,她的美丽不因岁月的流逝而失去半分。
或许黄刺猬终于明白过来了,轻声说道:“我明白了,苏厂长喊那个女人,叫姑的,听老人们说,苏厂长兄妹俩就是在她家长大的,那个李大奎,也是喊他姑的,这都是咋回事啊?”本来想给经理程建潮说明白的黄刺猬,自己也不明白起来了。这个黄刺猬是达摩岭大队的不错,但他家不是寨上的,而是桧树亭的,桧树亭姓黄的就他们一家,和黄苟信他们不是一回事,他们是从隗镇街上搬过去的,他爹黄参秦是给大奶奶家看瓜地的长工,就是王家老坟地那片儿,土改时当了农会的委员。
“不知道别瞎说,就没看看这几天上边查得有多严,一直查着那个瞎子在咱这儿的吃喝账呢?也别说咱这儿,俺兄弟那个回收站,也不知道被公安局查多少回了,不要说什么金货、银货,就是收的黄铜,都被查了个遍。你小子,过去和那个瞎子吃吃喝喝的走得那么近,有事了,饶不了你!”程建潮似乎有点讨厌这个黄刺猬,还不忘说了句:“你的事,还是赶快给组织、给公安局说清楚,免得连累咱单位,你小子,没少给那个瞎子介绍黄货、白货生意吧?你以为那些是破烂啊,那是国宝,那可是要掉脑袋的!看什么看,还不赶快做饭去!”
黄刺猬却一下子愣在那里,这几天,公安局的人确实找过他,一是问他和丰子泽的交往、吃喝的,他说他家在桧树亭是隔墙邻居,而且是表兄弟,吃喝有,不过不多,就搪塞过去了;二是问他是否给丰子泽介绍过收金货、银货的,被黄刺猬摇头否认了,这种投机倒把的事,打死也不能承认的。今天听程经理这么一说,黄刺猬大惊失色,竟然吓得瘫坐在地上,嘴里嘟噜着:“程经理,我啥都说,啥都说,你可得救救我啊,那点事,都是他丰瞎子让我干的,我知道他的东西在哪儿藏着呢,好多东西啊,真的是国宝啊……”黄刺猬已经吓傻了。
程建潮虽说讨厌黄刺猬,说了两句吓唬他的话,可没有想到这小子不经吓唬,一下子便软了下来,倒是把程建潮给吓了一跳。等他听明白了黄刺猬的活,同样是大惊失色,这小子,竟然真的参与了盗卖国家文物,这还了得,也顾不得许多,便跑到了楼上,推开单间的门,哆哆嗦嗦说道:“李局长,李局长,我们这儿,有阶级敌人,有阶级敌人,他们要出卖国家的宝贝,人,人,人,就在下面呢,赶快下去把他抓起来吧。”
正在感叹岁月的人,猛然被程建潮的闯入惊呆了,李大奎一个箭步便出了雅间,向下面跑去,而那脚步,显然有些晃动了,不再是当年叱咤风云的李大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