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初中,他被欺凌的情况略有好转。放学后和周末他不再出去瞎玩,而是躲在家里学习,所以村里有些人只能骂骂他,不再能打到他。
在学校里,他的学习成绩还算好,所以蛮得老师们喜欢的;虽然他沉默寡言,并不讨人喜欢。
初中三年,他得到了几个老师的关照。初一的英语老师曾老师,对他照顾有加;初二的英语老师缪老师,也很看重他;最照顾他的,是初二的班主任王老师。他是教语文的,他经常给武葑补课。有一次晚上,武葑去他家里补课,他给武葑讲语法知识。他在一张A3纸上用红笔写满了知识要点。他边写边讲,讲得很有耐心,也很好理解,武葑一晚上就“开窍”了。这张A3纸跟随着他进了高中,后来又去了大学,再后来不知怎么就丢了,他始终引为憾事。
王老师没有跟班教初三,但他对上初三的武葑还在照顾着,不但生活上常常嘘寒问暖,学业上也很关心。当他知道武葑的物理有些不太好时,他就安排了一位物理老师到他家里给武葑补课。武葑并不确定他有没有给那位物理老师报酬。他猜测,想必是要给一些的,应该是王老师替他给了。中考前,当他得知武葑初中毕业以后准备去参军而不考高中时,他特地跑到武葑家里,把武葑数落了一顿,并和武葑的爸爸深谈了一个晚上,直到武葑爸爸保证让武葑读高中考大学,他才欣慰地离开。那一晚,武葑送王老师到了村口,王老师让他回去,不用送了,好好备考,要有信心。武葑点头答应了。他看着王老师推着自行车的背影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刻,他哭了——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以后的很多年,他也没有再流过眼泪。他明白,被人欺负以后流眼泪是没有用的。此刻的泪水,是他被王老师感动所致,他感到欣慰,对他来说,这是久违的快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王老师对他不离不弃。这次之后,以后的很多年,他都没有再流过眼泪。即使是感动的眼泪,他也把它流在心里面了。
那年中考,他发挥得不错,考上了市里排名第二的重点高中。
拿到入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去王老师家报喜。他空手而去,却满载而归。王老师送给他一些高中语文的辅导书和课外书,大多数是他儿子以前用过的。回去以后,武葑自学时发现一本书里居然夹着五百元钱和一张纸条。王老师在纸条上写了一些话,鼓励他以后要自信,学习要认真,高中三年不要虚度光阴,争取考个好大学。如果想从军,可以报考军校,也可以大学毕业了再参军。所以武葑高中三年的学习目标一直都是考军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政审没有通过,他被刷了下来。这使他大受打击。他去找王老师倾诉(高中的每个寒暑假,武葑都去看望他一次,他约法三章,武葑必须空手去;武葑也礼尚往来,他必须空手回)。结果他去了就发现,才半年不见,王老师苍老了许多。他告诉武葑,他已经提前病退了,他儿子正在替他办理移民手续,九月份他就要去新加坡了。两人聊了不到十分钟,保姆过来提醒他该吃药了,吃了药得休息。武葑只得起身,准备离开。他有些感激的话憋在喉咙里没能说得出口。王老师对武葑说,不管考上什么大学,以及以后不管从事什么职业,都不要虚度光阴。武葑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王家。一切尽在不言中。
八月底,武葑又空手去看望了一次王老师。他即将去西安上大学,他去和他告个别,以后见面的机会只怕是等于零了。
王老师经过一个月的休养,身体好了很多,人也精神了不少。这次,两人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当然,大多数时间都是王老师在说话,武葑只是点头和偶尔喝茶。王老师替他总结了一下过去,分析了他的长处,指出了他的不足,他希望武葑在大学里能继续发挥长处,弥补不足。他还给了武葑一些建议,譬如上了大学要多交朋友,多与人交流,以及根据自己的优势和兴趣,确定几个努力的方向等等。武葑一一答应。临走前,武葑终于把感激之情说出了口,并再次深深鞠了一躬。武葑转身准备离开时,王老师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看起来蛮厚实的信封。武葑没有接受。王老师说他考上大学值得庆祝,让他收下。武葑摇摇头说老师的话已值千金,他不应该再收老师的馈赠,他们的默契不应该破坏掉。王老师听了,没再强求。这是他最后一次见王老师,此后他们也没有再联系过。武葑一直深以为憾。
王老师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贵人,他改变了武葑的命运,使他没有在初中毕业后去参军,而是读了高中,然后又读了大学。但他没能改变武葑孤僻和自卑的性格,毕竟他们不是生活在一起,他不能时时给予鼓励和照顾。
高中期间,武葑和王老师通过不少信。王老师每次在信中都有鼓励之词,但收效甚微。因为武葑在五岁到十四岁的九年里,已经“积弱成疾”了。他有父亲却没有父爱,有母亲却得不到母爱,加上多年饱受欺凌,他脆弱的心灵早已千疮百孔,他的信心的火星早已深埋心底,行将熄灭。是王老师点燃了它,并使它成为火种。是的,就是火种。它能使它的主人完成从心如死灰到死灰复燃的蜕变。不过,要它彻底燃烧起来,还需要一个漫长的、不断添柴和扇风的过程。王老师虽然因为身体原因,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他对武葑的不弃,使武葑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情,更使他的信心复苏了。武葑就是带着这样一颗微弱的火种去西安求学的。
到了日子,武葑独自一人带着行李登上了开往西安的列车。他爸爸本来是要请假和他一起去的,毕竟这是武葑第一次离家去千里之外求学,但是武葑拒绝了。他甚至没有让他爸爸送他到火车站。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除了一学期一次的家长会,他从没有让他爸爸参与过学校里的其他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