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尹太后这一番发自肺腑之言,屋内众人感受不一。
皇帝昨日第一次看到尹太后疾言厉色的模样,昨夜第一次看到太上皇遭受非人折磨,心中早就不忍。今日尹太后再这样前所未见的低声下气,他十分难受。但他垂下眼皮,什么话都没说,却竖起了耳朵等待洛慕峻的回应。
叶黎安半知半懂,看了一圈屋内人的脸色,闭上嘴巴,不敢说话。她心思单纯,也被太后一番话感动不已。
洛慕琰虽然最年轻,但她向来理智淡漠,很少会被这样期期艾艾的言辞感动。她内心琢磨着这件事的利害关系,静静等候兄长发言。在她看来,南木铮身中蛊毒,几乎没有解毒之法,势必要日日受折磨,也算报了家族仇恨。况且,逝者已矣,再拿现有的所有荣宠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也不值当。即使是洛慕琰,默认皇帝会偏向洛家。即使在如此明确的局面下,她也相信洛家和自己兄妹二人定保无虞。
洛慕峻终于抬起眼,一下便盯住太后的眼睛,毫不客气地回道:“太后说着容易,那我洛家那么多男女老少都该死吗?如今他挣扎难熬,你便不忍心。那你有没有想象过襁褓中的婴儿被人掐死后是什么样子?七十几岁的老人被人一脚踢死会是什么死相?少女的脖颈一刀切开,头颅还半挂在身体上,是什么样子?”
闻言,太后把一直举着的杯子放下,其他几人也跟着放下酒杯。只有从未拿起酒杯的洛慕峻安然坐着,缓了缓又说道:“昨日太后对我兄妹二人恐吓威逼,今日又一副慈爱长者模样。如此变化,————”他勾了勾唇,眼中交织着阴险和视死如归的光芒,声音嘲弄道:“想来,太后也是想明白了。我们兄妹二人并不怕死。微臣不妨告诉太后,强行逼迫无用,利诱哄骗亦无效。”
太后的眼神落在酒杯中,脸色渐渐转冷。
洛慕琰闻言,心中觉得其实也没必要如此决绝,但她没开口。
洛慕峻看到太后的脸色,嗤笑一声道:“微臣还不怕直接告诉您,这南疆蛊毒乃是天下奇毒,只能下不能解。南木铮此后必定夜夜受折磨,直至心脏爆裂而死。时间也不长,也就三年时间吧。每一夜都算他还了洛氏一命。三年多!一千多夜,夜夜一命,正好还了洛氏一千多条命。”
叶黎安抽了一口气,她今天才知道这么多事,惊讶之余,不忘闭嘴,默默地吃大瓜。
皇帝心中为难。
他对南木铮是恨的。恨了这么多年已成习惯,怎么可能一知道他是自己生父就能不恨了?况且,他是怎么来的,现在的他很清楚。
怪不得母亲跳崖前对他眼神厌恶鄙夷。刚开始他不懂,长大一点后自己猜测可能是母亲怨怪自己在倾巢之祸中独活。现在想来应是鄙夷他的出生竟是那么不堪吧。
“笙儿!你要记着你姓洛!你永远姓洛!要记住你父亲洛行之是盖世英雄,与你母亲恩爱不疑。日后,你要做你父亲那样的人,也要找个好姑娘,像你父母那般恩爱度日。这样才不枉一生!”
他紧紧记着母亲在跳崖前说的这些话,奉为人生信条。可是,母亲说这些话时看向他的眼神,像一根尖刺扎在心间,这些年一直隐隐作痛。
后来,他来到宫廷。宫中人对他的眼神是鄙夷的、冷漠的、嫌恶的、不满的,即使对他最好的皇后尹氏对他的眼神淡漠,并不如对自己亲子女亲热。只有南木铮,看向他时,让洛慕笙感到自己是被爱而有价值的。
他一直记得南木铮的眼神。这些年,他也为此痛苦过,怎么能为了仇人眼神温暖就对他有恻隐之心?直到他多方了解南木铮为他付出的一切,他才真的接受了南木铮的那颗慈父之心。
而这样的接受,刚开始并没有被洛慕笙所察觉,直到最近一次次面对抉择,一次次为了南木铮而感动而难过,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将他视为了父亲。
毕竟,那时的他太小,洛行之的身影逐渐模糊,何潇儿对他来说是一片飘逸而温暖的身影、一段临死前留下的话和嫌恶的眼神。
但每次生辰年关等节日,春猎秋围时陪着他放风筝,带他策马,教他饮酒,鼓励他爱护他的,是南木铮。当时他是快乐的,但他谨记着自己该仇恨南木铮,因此生生将这份快乐洗掉擦掉。但凡南木铮给过他的他都放在一边,就算不敢丢了,也从来不用;但凡南木铮碰过他的地方,他都要洗得皮肤泛红了才罢休;但凡南木铮教过他的,他都不想学,因此除非必要,他从来不主动饮酒。
这是一个孩子最大限度的抗争。
可是!这些事情在王司宫和其他人慢慢说出口的隐情中被渲染成彩色。他终于想起这些年,南木铮真的爱护过他,给过他快乐。他不得不承认南木铮做到了一个父亲该做到的一切。
他皱着眉头,心中痛苦。他知道洛家的仇恨不易消弥,但南木铮挣扎煎熬的画面让他时时难忍。
他想要开口,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太后幽幽出声:“你洛府是什么神仙洞府?每个人都那么金贵。你家也就三四个人值得提起,其他阿猫阿狗死了便死了,还要充数吗?”
她抬起眼直视洛慕峻,眼神冰冷。
皇帝内心咯噔一下,凛然看向太后。太后从不会说这种话,她一向是对子民一视同仁的仁爱之人。
洛慕峻嗤笑道:“太后与太上皇真是同心同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洛慕峻做冥思苦想状,大厅内安静了一瞬。叶黎安忽然脑子抽筋小声说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众人皆看过来,眼中都有鄙夷之色。皇帝头疼,心中呐喊:阿妹!这时候你来凑什么热闹啊?
叶黎安也不想啊!她就是没忍住,那句话自己蹦出来了嘛!
洛慕峻回过头,哼道:“皇后娘娘说的没错,是这个意思。哦!对了!夫唱妇随,夫妻同心。微臣这脑子是越来越不好了。”
孙嬷嬷来到叶黎安前面给她倒茶。叶黎安知道这是孙嬷嬷在提醒她少说话。
大厅内主子少,奴仆也不多。毕竟说的是家宴,每人各带了一个。皇帝和皇后带了熟悉宫廷礼仪的飞星和孙嬷嬷。
叶黎安喝了一口,孙嬷嬷便退了回去,低眉顺眼地站着。
太后微微一笑,喊道:“永昌侯既是如此油盐不进。那便休怪本宫无情了。来人啊!”
随着太后一声大喝,迅速窜进一队人。
是玄衣卫。
皇帝南木笙心中摇摆的天平一下定住,回头看了一眼飞星。飞星得令,要出去唤人,结果玄衣卫的人拦住了。
皇帝将叶黎安拉到身边,紧紧护着。他神态自若,眼中却是布满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