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吗?”
“不服。”
俞近识抬头看她。
常晴说不服的时候,脸上表情没什么激动,也没有愤怒,似乎以一种很理性的方式,在表达一种别人通常都觉得是非理性的心态。
她不服,不是因为生气,或者觉得不公平,有怨气。
而是和上次体校招人一样,她认为,自己有能力进入国家队,但名单出来是这个结果,只有一种可能,她的表现还不够。
“和黎海燕的那场比赛,感觉怎么样。”
那场循环赛之后,俞近识就一直没露面,现在是第一次问她复盘的想法,说完这话,他打开水杯,吃了药,等着常晴的回答。
“自己正反手的提高空间还很大,攻击手段太单一,如果有人能抗下我的前三板,我的优势就没了。”她的前三板在同龄人当中没问题,但是对于高年龄段的对手来说,能扛住的人不是没有,就比如在不断进步的黎海燕。
进攻手段单一——横拍优势在于进攻,相比而言,直拍的优势则在于更加的灵活,变化更多,而这么看下来,她完全没有发挥直板的优势。
她的确可以爆冲,可以强攻,但如果遇到一个对手,可以顶下自己的进攻呢?如果这个人,比她还能爆冲,比她攻击性更强呢?就像那天的黎海燕,变换战术及时,只要她放开了拼着压着自己的前三板攻击,把节奏拖到后面,自己就会丢分。
尽管有人说,常晴的第三局爆冲战术能突破黎海燕的打法,但常晴自己知道,她在适应黎海燕的打法,对方也在适应,就算她自己后面不改打法,还是用爆冲、进攻性强的打法,也未必能赢黎海燕。
无论是攻守,只要某一方面可以顶住自己的优势回合,之后的单一的攻击手段就会把自己放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最后一场循环赛,的确是打的很不舒适,但这种不舒适,是因为自己技术水平不够高导致的。
常晴认为,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在自己身上。
“从进入省队开始,你就没怎么输过球。”
俞近识说,“但是,没人永远可以获胜,即便是世界冠军,也可能在大赛输球,更何况,你打的只是一个队内的循环赛,队内输球太正常了,而你走到今天,却最欠缺这种‘正常’。”
“没有谁一开始水平就是完美的,正反手都无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再强的正手,都有更强的进步空间,正手变强了,反手相对而言就会成为弱势,你又要继续追反手。对撕、对拉、削球、高球……每一个种打法,每一个角度,每一种类型,单是一项要练好,已经需要花费无数的时间和精力,更不用说是所有的方面,要做到没有弱点,毫无破绽,并不是一两个月的训练,一两年的比赛可以达到的。”
俞近识难得说那么多话。
他和常晴一样,平时话很少,但是说到专业,却能说很多。
“要做到全面,一开始,和其他人比起来,反而会显得平庸。”
常晴点头,“我明白。”
“你觉得我在安慰你?告诉你,没有人是可以做到全面完美的?”
俞近识难得笑了一声,随后,他收敛笑意,郑重地说,“换做别人来,想要打出全面的技术,那付出的代价就是——前期的平庸。但是你不一样,我对你的要求,就是全面,必须要完美,不能给敌人任何击破你的机会。”
“你要做到没有缺点,每一种打法,都是你的优势打法,没有弱点,无法被针对,才能保证更高的胜率。你的任何一种攻击手段拿出来,都可以支撑起一个职业选手的职业生涯——等你做到这一步的时候,你才可以放手去寻找自己的最强点。”
听起来有些夸张,然而这就是乒乓球这项职业的残酷之处。
大赛的名额有限,参赛的名额有限,华国的乒乓球运动员水平放眼世界都是顶尖的,这也意味着,一开始你就要和世界水平的运动员进行比赛,任何一步输了,就可能会被放弃,会失去前进的机会。
“任何一个以单个优势出头的选手,遇到实力更强,基本功更稳,或者克制自己打法的对手的时候,就会被打蒙,而在这个过程中,任何失败都可能成为自己职业生涯的终结。当你以全面的基本功稳住之后,你再去寻找自己的路,那个时候,你的路才能走的更长远。”
俞近识说,“而我要让你明白的是,在达到这样目标之前,你并不会一直获胜,你会输球,你会发现,很多打法,你想打,但是打不出来,这种感觉很痛苦。但痛苦不是坏事,你要牢牢记住这种在自己的弱势领域被别人压制的感觉,然后以最干脆的方式,去解决掉你的弱点。”
“你绝不是百分百胜率,你会输球,上次输了,也不会是最后一场,你今后还会输掉更多的比赛,但是输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从中得到的经验和锻炼,远比赢球更多。现在的输,是为了以后的赢。”
俞近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的过去,这样的道理,是他用自己的职业生涯试出来的经验。
以前赢得太多,所以后面才会差点被几次输球给打败——才会错失那一次的世乒赛参赛机会,以至于他的人生,永远错过了那一个世界冠军。
走的太顺,未必是一件好事。
遇到挫折,也未必所有人都能化失败为成功。
常晴想了想,郑重道,“谢谢师父。”
这段话的含义太深刻,包含的经验也非常珍贵,她现在能想明白一些,但更深的内容,或许还要想几天才能感受到。
的确,在俞近识找她说这场比赛之前,常晴只觉得自己需要进步,而且很多地方需要进步,一次输球,就让她的心态在不知不觉间受到了很多刺激。
虽然她没有表现出来,但毫无疑问,之后她会更加拼尽全力去提高自己的各方面技术,而这些提升,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如果完不成,她的心态就会持续在这样一种焦虑当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焦虑甚至会影响到自己的状态。
焦虑不能没有,难的不是消除它,而是如何更好的利用它。
而她打完那一场之后,想的也是——下一场一定要赢,且必须要赢,今后的比赛,也绝不能因为自己的水平不足而输掉。
但俞近识要告诉她的是——你还会输,一味的追求赢太过于表面,输球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的不足,然后有的放矢地去补上一个个弱点,将自己能力的墙壁越垒越高。
但俞近识又要她记住这样的感觉。
输球的心态需要正常对待,但不能无所谓对待,记住这种感觉,记住自己的缺点,不要被一时的输赢牵动自己的节奏,最终的目标,是从失败和胜利中都能吸取到经验,然后提升自己。
只要自己在进步,只要自己能保持进步的想法和动力,这才是最重要的。
“队里有人说,你输那一场,是我让你让球。”
俞近识说,“你觉得呢?”
这个问题,常晴已经和何虹说过了,她没想到俞近识也能听到,那看来,这样的话别人说的不少。
何虹和其他人一样,只知道常晴的打法很奇怪,中间爆发了一局,后面的打法就没那么激烈了,最后没搏过黎海燕。
但常晴自己作为当事人,是知道俞近识下令的战术打法对自己打发挥有多大影响的。
将心比心,如果俞近识是常晴,被教练下了这样的命令去打,最后输了比赛,必然不会理解,虽然最后是为自己的成长好,但这样的锻炼和教导,放在平时绝不会有问题——俞近识,却把它放在了最关键的循环考核赛里。
常晴最后还是按照他说的去打了,事后也没闹过,但人言可畏,俞近识倒想看看,她是怎么想的。
“我听说过让球这种说法。”
如果只有这句话,那说出来,意思就是借着传言表达自己的不满,认定了俞近识的战术要求和循环赛练球,是要她变相让球。
但常晴还有下句话:“但我认为,那不是让球。”
别人叫他俞教练,骆景和何虹也是,很尊敬,是打心底的尊敬。
但常晴叫他师父。
她对他除了尊敬,还有无条件的信任。
“为什么?”
俞近识来了兴趣,“换做我是你,我说不定就相信了这种说法。”
“因为我觉得,您不是会让球的那种人,”
常晴说的很坚定,“也不会让我让球。”
俞近识是乒乓球领域的天才,曾经也骄傲过,冲动过,现在性格收敛太多了,变得和以前几乎是两个样子,但常晴知道,他的心里还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
还有自己的坚持。
而那种坚持,是天才的傲骨。
常晴这么说,就是百分百地相信他。
俞近识看了她好几眼,“你真就只有十三岁?”
常晴点头,还点的挺认真的。
只有这个时候,她像是个小孩儿。
“你说你不服这个名单,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句话问的还挺戏剧的,就在一年前,俞近识也这么问过她,当时他们在落镇小学的操场边上,俞近识问她,如果他没来,而她又没被体校招进去,会怎么办。
当时的常晴说,她要买个车票,去区城,挨个挑战里面的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见常晴不说话,俞近识问,“怎么,要买个车票,去挑战国家队所有人吗?”
常晴摇头,“不会。”
俞近识放心了些,“看来你还没那么傻。”
常晴说,“啊,是因为去首都的车票太贵了。”
俞近识:“……”
你还真去打听过路费是多少?
玩笑归玩笑,该说的事儿,俞近识还是得告诉她。
“不管外面怎么说,那都是他们的事,年龄也好,成绩也好,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这个——”
他从桌上拿出一叠纸,“才是你没进入名单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