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弥漫,一阵阵呼救号哭之声,穿过迷雾钻进江枫耳朵里。他沿着声音前行,却一脚踩进水里。迷雾渐渐散开,这是一片江边的浅滩,小小方圆百十丈地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在人群外围,是如林的长矛,矛尖对着人群,毫不停留的前进。人群哭喊着躲避,无数人被挤入水中,落水的人越来越多,长矛却依然无情的逼近,有的矛尖上已经串了几具尸体,却好像没有重量一般直直的刺过来。
鲜血开始流淌,江水一片殷红。江枫只觉浑身冰冷,颤抖着伸出双手,想要阻止那可怕的杀戮。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当他穿过人群,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他回头看去,只见夕阳余晖下的江面,被鲜血染成了红色。水面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那都是大宋百姓。他们面目青白浮肿,随着江水浮浮沉沉,江枫忽然觉得有人拉他裤脚,低头一看却是一个已经淹死的小女孩,用惨白的小手拉着他,喊着:“哥哥救我!”
江枫悚然一惊,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一阵砰砰的敲门声传来,他郁闷的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昨晚四更天才躺下,翻来覆去睡不安稳,更有妖梦入怀,只怕要有大事发生。江枫走到门前,只听小乙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江大哥,你快看看啊,出事了!”
黎明前的黑暗,如浓墨般无法驱散。北风呼啸,吹得长草起伏,沙沙作响。这声音掩盖了草丛中的脚步声。一顶裹着皮子的铁盔慢慢在草丛中露出尖顶,铁盔下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这人猫着腰,在草丛中无声的前进,粗壮的身躯如同一只慢慢接近猎物的老虎,危险而优雅。他前进了十几步,停在一块大石后,屏息倾听。前面的草丛微微动了一下,有人在草中轻轻叹了口气,发出活动身体关节的“咔吧”声。
“只有一个人。”一丝冷酷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他攥住匕首,猛地扑了过去。一声短促的惊呼刚刚发出便戛然而止,草丛剧烈的抖动了几下,恢复了平静。“呼”的一声,那汉子提着带血的匕首跳了出来,他已经清除了附近最后一个暗哨,不会再有危险了。他双手拢在嘴边,冲远处学了声狐狸叫,黑暗里人影幢幢,几十个人影迅速聚拢过来,他们都是身着皮甲,手执钢刀,有的没戴帽子,光溜溜的头皮上垂下两条小辫。走在前面的一人在那粗壮汉子肩头一拍,低声道:“乌泰,好样的。”乌泰咧开嘴嘿嘿憨笑了两声,伸手摸摸后脑勺,露出与他刚才表现截然相反的腼腆。
这几十人是大军先导,后面不远处的树林里,黑压压的五千女真骑兵早已集结完毕,寂静无声的在林中坐地休息,只待前方清除暗哨,便要奇袭扬州。带队的正是拔离速。
这次奇袭,乃是奉了左路军都元帅完颜宗辅之命,准备一举擒获赵构,顺势将整个江南纳入囊中。一个斥候匆匆赶来,一言不发,只在拔离速马前躬身,递上一根绑着红色鸟羽的箭枝。拔离速看了一眼,嘴角微微牵动,一翻身跨到马背上,高高举起右手,用力挥舞了一下。他身边的传令兵立刻向后跑去,树林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不一会儿,所有人都上了马。战马也感受到了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前蹄刨地,鼻翼扇动,发出粗重的鼻息。队伍默默走出树林,整好队形,向着远处黑沉沉的城北大营缓步逼近。
天色微微发白,数尺外还看不清人脸。往日无比繁华的扬州城在黎明前出奇的寂静,仿佛是一座由房屋和街道组成的原始森林。赵环儿穿了一身土布男装,走在无人的大街上,寒风吹过街角,发出阵阵呜咽,她将双臂抱在胸前,脚下加快了步子。昨日她原本打算去城北大营打探消息,哪知道军营戒备森严,每次她刚刚靠近,就被兵士厉声喝止,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有一次更几乎被弩箭射中。她在城外晃悠了一日,始终无法靠近军营,远远观望,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眼看天黑,无奈之下,赵环儿只得回城歇息。好在江枫临别前给了她十几贯钱引,吃饭住宿倒也能应付。赵环儿一宿几不能寐,患得患失的煎熬让她辗转反侧。快天亮的时候,她有了主意,既然军营不能靠近,不妨去水营试试运气。如果那人要渡江,必然要从水营上船,便是见不到也能打听些消息。
扬州是水陆大埠,运河就在城东南汇入大江,河上密密麻麻的停满了船。船上都是流亡朝廷的文牍、国库的金银绢帛,还有准备过江南渡的富家大户的财物。江边渡口驻扎了御营司前军部将戚方的一千人马,以民房仓库为居,并未创立水寨。十几条大船在大江边上一字排开,并不靠岸,似乎是为了随时准备迎敌。只有十几条鸟船、柴水船在码头与战船之间来回穿梭。前面不远就是扬州榷场衙门了。赵环儿决定去打听一下消息。这次她汲取了教训,没再贸然上前,只在街角不显眼的地方坐下,静静的等待。
榷场衙门是码头的中心,如果有要紧人物来到此地,肯定是在这里落脚。那人带了许多随从车驾,就算不出门,也总能看出端倪。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色渐渐亮起来。一个穿着厮仆青衣的男子打着哈欠从侧门出来,提了一桶水和扫帚,来到衙门朱漆大门前洒扫起来。赵环儿看看左右无人,小跑几步来到那人身后,粗着嗓子作揖道:“这位大哥请了,小、小人想跟您打听点事。”
那人听她声音奇怪,扭头打量他几眼,见她衣衫破旧,头上带着顶毛了边的毡帽,遮了半边脸,还以为是北边逃难的流民,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去去去,没看见俺正忙着吗?这可是衙门重地,哪里是汝等流民啰唣的地方?”赵环儿伸手入怀,摸出一张钱引递过去,低声道:“哥哥辛苦,小小心意,权当茶水钱。”
那门子认得钱引上“一贯文”三个大字。左右看看无人,一把拿过来仔细打量,见果然是一贯钱,不由心中一喜,赶忙揣入怀中。他抬起头和颜悦色的道:“小兄弟,你想打听什么事啊?”
赵环儿咽了口唾沫,艰难道:“请问,这两日可有什么大人物出入?就是……就是有很多护卫的贵人?”那门子抬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警惕道:“你打听这个作甚?”赵环儿一时语塞,支吾道:“我要替人送信,还请大哥帮个忙,事后必有重谢。”
那门子显然不信,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慢声道:“哪有什么大人物,几位主事大人都很久不来衙门了。大家都是一个心思,要是鞑子来了,一条道往东逃便是。”赵环儿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觉得此人并未说谎,沉吟道:“这里也没有,莫非还在城中?”她一时出神,自言自语并未掩饰声音,那门子听出女声,顿时起疑,一把拉住她喝道:“你到底是何人?莫非是鞑子奸细!”
赵环儿吓出一身汗,好在她并非弱不禁风的普通女子,狠狠一脚踢在那门子腿上,趁他吃痛松手扭头便跑。那门子回身抄起门边铜锣,当当当的敲起来。恰好一队巡哨的兵丁在街口路过,闻声迅速赶来,那兵丁队长与门子交谈几句,手一挥,向赵环儿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