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普通的客栈,只有十来间不大的客房,饭菜也很一般,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以在靠海的房间里观赏海景。然而对于外地客商来说,冬季海边的潮湿寒冷也早已抵消了这么一点点乐趣。
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负手站在窗前,观看着不远处山崖下惊涛拍岸的景象。海风呼啸,将他的长袍吹得向后飘起,他却似乎并未感觉寒冷,反而站的更直,他深吸一口气,迎风诵道:“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声音洪亮圆润,铿锵激昂,正是曹操的《观沧海》。
不一会,身后的屋门轻轻叩响。“进来吧。”一个人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间。那人关上门,掸一掸前襟灰尘,恭恭敬敬的跪倒,朗声道:“不肖弟子刘麟,恭迎师父大驾,师父万福金安!”
那窗口男子潇洒的转身,哈哈一笑,朗声道:“麟儿起来!你我之间不需这些俗世虚礼。”他拉了一把椅子坐下,顺手倒了两碗茶,茶汤红亮亮的,冒着白气,空气中登时弥漫着微带辛味的淡淡香气。
刘麟微笑道:“这参茶果真是您最爱之物,即便千里跨海而来,也带在身边。”对面男子又是哈哈一笑,端起面前参茶轻轻啜饮了一口。袅袅水汽背后,是一张棱角分明的白皙面容,两道如长剑般的漆黑眉毛轻轻上扬,一双眼睛目光深邃,即使在笑的时候,也不减分毫锐气,正是高丽国三重大统知漏刻院事妙清大和尚。
他扶了扶头上微微倾斜的巾帽,笑道:“刘衙内,且说说山东近况如何?”刘麟陪笑道:“师父说笑了。”他知道师父性情,不敢啰嗦,只把中原局势按照事前准备好的内容一一陈述。
“年初,完颜宗翰所率中路军自河阳渡河后引兵东进,以东京为攻取目标,另分兵南下攻取京西南路。完颜娄室所率西路军相继攻破京兆府、凤翔府等地。金军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便迅速攻占西自甘肃秦州,东至青州一线诸多州县。金军回师后,为解后顾之忧,旋集中力量向黄河以北的宋军及各地义军发起攻击。宗泽病死后,金军再度南下,仍采取东西并进之策攻宋,完颜娄室率西路军攻陕西,牵制川陕宋军,掩护主力东下;完颜宗翰、完颜宗辅率东路军于黎阳津南下,对江淮的宋军实施攻击。如今完颜宗翰所率东路军相继攻破澶、相等州,前几日传来消息,大军突袭扬州,赵构已经渡江,金军因无水军,暂且北撤休整。”
“嗯。”妙清点点头,不置可否。
刘麟微微奇怪,这类军国情报往日里依靠飞鸽传书,足可以很快传递到高丽,师父何必冒险渡海来跟自己会面呢?妙清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见你一面?”
刘麟摇头:“请师傅指点。”妙清道:“因为有几件大事,为师必须亲自跟你交代。”他呷了一口参茶,道:“眼前首要大事,便是要保住宋庭,不能使其国祚断绝。金人虽然侵略如火,然其根基毕竟不稳。胡虏之辈,大多贪鄙粗鲁,鼠目寸光,其所图无非财帛女子,金主吴乞买即无其兄之能,也无长远打算,被完全架空。阿骨打的几个子侄倒是不错,可又偏偏谁也不服谁。一旦伐宋之事搁置,他们必然要斗个你死我活。因此,必须阻止他们继续南下,留下宋庭苟延残喘。只要适当的时机制造些金国贵族之间的摩擦,便可大大减轻我在北方运作的难度,同时在中原建国的大计,也更容易成功。金人被遍地义军弄得不厌其烦,立了个傀儡张邦昌又不成器,因此令尊那里……”
“家父已经同意了。”刘麟得意的笑道,“徒儿以魏武帝之事为例,并以师父您所言天下三分之势说之,父亲已经同意,如果金人真的有意建立附庸,则争取说服金人在青州至淮北一带建国!家父与那金国元帅左监军挞懒交好,为了能在金国朝廷获得立足之地,徒儿已经央求父亲提亲,求娶挞懒之女为正室。”
妙清点头微笑道:“很好。这也难为了你。国家一旦建立,一定要力主独立出兵伐宋,这样才能让金国给你们大力支持,而且也能让他们更安心的窝里斗。等到咱们灭了赵宋,拿下江南膏腴之地,亦算是承接了汉家法统。而金人还在北方倒行逆施,内乱不休,则我们师徒二人南北夹击,定可将这些胡虏尽数剿灭,定鼎中原,成万世不朽之奇功!”
说到这里,妙清一挥衣袖,振衣而起,双目如电,盯着刘麟道:“麟儿,为师毕生夙愿,便是建立一个王荆公所设想的新华夏:庙堂清明,百姓富足,天下安定,威孚四方!中原那个朝廷早已腐朽透顶,无可救药。北虏入寇,虽然打破了一些坛坛罐罐,却也正是天下英雄鼎革除旧,扫荡陈腐的大好时机!我奔波半世,为的就是这样的机会,现在终于有了希望。麟儿,我只有你一个贴心之人,所以南方的事,便拜托你了!”
“是!刘麟必不负恩师所托!”刘麟深深作揖,脸上满是欢喜振奋之色。
“还有一事。前些日子,我师兄竟然出现在高丽,与他同行的年轻人,名叫江枫,我看这人面相奇特,谈吐不凡,据说是登州江家的长子。当初师兄托庇于江家,我是知道的。可我安插在水军中的人报告,说这江家的小子,竟然和吕师囊有所勾连!我身处海外,有所不便,你给我查一查这个江枫的事情,什么都要查,尤其是跟吕师囊的关系。”
“是!”刘麟点头应道,“上次金国要敕封占婆王的事,我根据师父的意思,将那小姑娘塞进船里,然后将消息透露给吕某。他果然截下了郑二的船,阻止金国敕封占婆一事自然也就成了。只是不知为何,他事后没有返回高丽,反而在舟山一带大肆劫掠海商,做起了没本钱的买卖。徒儿实在搞不明白这人怎么想的,好好的水军都督不做,偏偏喜欢做海贼,莫非天生便是做贼的料?”
妙清叹道:“这世上之人,最难看破的便是贪嗔痴。这吕师囊,是个痴人啊!人家早已嫁为人妇,他却二十年痴心不改。也罢,他不肯回高丽接管水军,倒是方便我安插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