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一场军事会议已经进行到了尾声。一个方面大耳的女真大汉坐在正中的胡床上,正是大金都元帅完颜宗翰,他是金太祖阿骨打堂弟丞相撒改的儿子,女真名叫做粘罕。宗翰两旁还坐着几人,左首第一位是挞懒,其后是他的副将阿里刮,拔离速两人,右侧第一位的是个鹰视狼顾的年轻人,却是迅速崛起的女真后起之秀,太祖第四子完颜宗弼。这个位置本来是老三宗辅的,但是说来也怪,自打南侵以来,女真名将往往壮年暴毙,自从数月前宗望病死于汴梁返京途中,一向强壮如牛的宗辅竟也病倒了。年仅三十岁的宗弼顺理成章的成为军中第三号人物,他坐在堂兄身侧,眼中精光闪烁,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勃勃野心。挞懒眼角扫了他一眼,眉头皱了皱。这个堂侄身上野兽一样的气质,让他极为厌恶。尤其是他表现出的对权力的欲望,更令挞懒深感不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上位,自己这样的老家伙只怕不会有好下场。
宗翰端起桌上水碗,咕嘟嘟的喝个干净,用袖子抹了抹嘴,道:“虽然咱们准备还不足,但是南攻的圣旨毕竟是到了。谙班勃极烈还附了一封书信,指名让兀术为将,阿离合懑辅之,挞懒负责扫平淮南。”
兀术就是完颜宗弼,他两眼放光,呼的一声站起身来,大声道:“太好了,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二叔真是深知我心!”他说的二叔,便是太祖完颜阿骨打的胞弟完颜斜也。斜也本是全军统帅,后因军权太重,本身又深孚众望,引起了皇帝吴乞买的猜忌,便将他调回身边,做了谙班勃极烈,也便是宰相兼皇太弟,算是变相的剥夺了他的军权。斜也的军权被宗翰、宗望分别继承,这就埋下了祸患。
宗望看到新占之地岌岌可危,希望稳扎稳打,缓缓图之,在大金消化了占领地区之后再一步步蚕食天下。宗翰却是性如烈火,一刻也等不得。他亲眼见到骁勇善战的女真战士在南下后,迅速被中原的花花世界所腐蚀,美酒美食让他们矫健的身型变得痴肥,白嫩的中原女子让他们深陷温柔乡无法自拔,连大金宗室中也涌起一股厌战的暗流,这些前半生爬冰卧雪,挣扎在深山老林里的猎人,从未见过这么多财富,贪欲已经不知不觉的将他们的双腿拉入泥潭。
宗翰深知下一代女真贵族子弟并无出色人才,一旦自己这一代人不能完成统一大业,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一统天下了。因此他与宗望曾经就是否举全国之力攻灭赵宋之事有过数次激烈争辩。最终宗望暴毙,而威望极高的完颜斜也表态支持攻宋,这才定下南下的战略。但因皇帝完颜吴乞买对宗翰这种独揽军权的宗室极为忌惮,便悄悄扶植挞懒、宗干等人的势力,以为牵制。这次会议还没开始,宗翰便知道以挞懒为首的主和派一定会千方百计地拖后腿。
果然,挞懒咳嗽一声,阴沉着脸道:“我大金横扫天下全靠弓马之力,江南多湖泽河流,不利马匹驰骋,一旦深入江南,咱们的长处反而成了短处,未必能如此时般顺利。再者,我军全无水战经验,如何跟赵宋在江上争锋?若无万全准备,过江之后万一被截断退路,只怕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宗弼撇了撇嘴道:“谁说咱们没有水战之力?咱们的水军也已成军,只是没有机会显露身手罢了。上次奇袭扬州,水军一举擒获大小船只两千余艘,大大扩充了实力,渡江不在话下!至于退路,”他不屑的冷笑一声:“哼,咱们起兵伐辽时,何曾有过退路?只需一鼓作气灭了南朝,江南便是我大金领土,何须娘儿般畏畏缩缩!”
挞懒被他顶撞,大怒道:“兀术,休得胡说!我只说不可冒进,何曾畏畏缩缩了!汝父当年也未曾这般与我说话!”宗翰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的道:“是战是和,圣旨早有明示,咱们商量的,不是过不过江,而是怎么打。大家还是说点有用的吧。兀术,不可对长辈无礼!”宗弼满不在乎的嗯了一声,一屁股坐下,似乎对怒目而视的挞懒全没放在心上。
半个时辰后,挞懒愤愤的回到自己营中,将帽子一把丢在地上。此时已经是深夜。有个亲兵在门口低声说了两句话,挞懒眉头一挑,道:“带他来见我。”片刻后,一个被兜帽遮住头脸的人跟着亲兵蹑手蹑脚的走入帐中,他摘下兜帽,深施一礼,烛光映照到一张瘦削的年轻面庞上,却是大金山东东路安抚使刘豫的嫡子刘麟。
刘麟恭敬的道:“岳父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挞懒点点头让他坐下,两人似乎早有默契,也并未多做寒暄。
挞懒是个心思灵活的人,颇有些交际天赋。早年部落与辽国汉人商贾交易,都是他出面交涉,所以汉话说得极好,而且对汉人的了解远超其同宗诸人。汉人表现出的文明、富裕让年轻时的挞懒心向往之。当初他将秦桧招揽为随军书吏,又将他放回南朝,就是为了与宋庭建立联系。后来刘豫百般请托,求娶自己的女儿为儿媳时,他也并未拒绝。这固然是有拉拢政治盟友的意图,另一方面也因他并不排斥与汉人走得近一些。
刘麟取出一封书信呈上,挞懒接过看也不看便丢在旁边桌上,毕竟识文断字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些。他直接问道:“有何消息?”
刘麟道:“家父向大人汇报三件事:其一,秋收已毕,家父组织了一万健卒,五万民夫,由悍将李成率领,押运十万石粮草马料,已经于前日启程,大约半月后能到泗州。”挞懒轻轻点头道:“好,正好可以用这个理由再拖延几天。还有呢?”“还有就是三太子日前北返,途径蔽处,歇息了数日。家父寻了最好的大夫诊治,但是并无起色,据说……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