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降落在登州府城中一户庭院内。片刻后,院门打开,一个麒麟商社的伙计向着府衙街飞奔而去,他手里攥着一根细竹管,竹管上醒目的朱砂标记,意味着“十万火急”。
谢平川最近正在忙着指挥登州水城的扩建。他打算将原本只有一座狭窄水门的登州北墙向东北扩张,将水道拓宽挖深,建成一座联通主城的水城,届时大型海船可以直接驶入水城,既方便又安全。此时他正与工匠司的马全在登州城池俯瞰图前低声交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到门外。
“谢先生,急报!”那伙计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将手中竹筒递了过来。谢平川将竹筒中的纸条取出,刚刚看到一半,脸色就变了。梁五问道:“谢先生,信上说的什么?”谢平川面色凝重的道:“召集大家来开会,出事了。”
火盆里碳色暗红,将屋子里烘的暖融融的,可是围坐在一起的人们脸上都笼罩了一层寒霜。梁五、赵鹤寿、曹友谅和谢平川,一起低头看着桌上的东海海图。赵鹤寿道:“要不咱们先乘船到平安城北边找个地方登陆,等人马集结完毕,找个机会从背后偷袭他们!宋官家的军队,能有多大本事?就算他们人多,咱们的兄弟也不怕他们!”梁五摇头道:“不妥。咱们只有一条大海船,一次最多带个两三百人,给养都不能带足,更不要说马匹器械,若是往返多次,只怕还没把人运过去,城就已经丢了。到时候进退不得,连登州也保不住。”曹友谅叹气道:“好不容易送走了刘麟这个瘟神,这赵官家又来捣乱,真个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啊!”
谢平川本来一直沉默不语,听了曹友谅的话,却忽然眼中一亮,他起身背着手缓步走了个圈子,缓缓道:“既然虎狼当道,咱们就行险一搏,驱虎吞狼!”随即低声对众人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待听他说完,赵鹤寿等人面面相觑,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平川来到书房,匆匆写好几封密信,装进竹筒中,交给养鸽的伙计,命他放飞与堺港和平安城联系的鸽子。看着鸽子展翅飞走,他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上天眷顾,一切顺遂,否则江枫和自己全部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由于琉球与扶桑中间没有陆地,信鸽便无法在两地之间直接穿梭,故此只有登州和堺港能用信鸽传信。十日前于万里的北海船队从平安城离港前往扶桑,大约此时还未到堺港。但是海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鸽子把信送到时他们已经开始返航,那就大势去矣。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此时也只能赌一把运气了。做完这一切,谢平川立刻登船,连夜向北而去。两天后,他的船出现在高丽南浦港外。他要见一个人,一个以往他最不愿见到的人。
妙清在大华阙的偏殿接见了谢平川。这间偏殿,正是吕师囊遭遇暗算的地方。如今却暗香缭绕,磬音渺渺,看不出一点阴谋杀伐之气。
“请!”
“请!”
对坐的两人同时端起茶碗,彬彬有礼的互相点头致敬。仅看表情,谁也不知道,这两个胸中有着吞食天地的气量与智慧的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妙清眼角扫过谢平川花白的鬓角,低头呷了一口参茶。虽然他怀疑谢平川勾结吕师囊,给自己暗中下套,但此事并无真实证据。两人之间斗了几十年,早就有默契,斗的是心机本事,以他的心高气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能对谢平川进行肉体消灭。他始终坚信自己的信念,只要自己完成了改天换日的伟业,哪怕师兄这样的奇男子,也要在自己面前底下高昂的头颅吧?他面带微笑,问道:“师兄越来越硬朗了,竟在这隆冬季节越海来此苦寒之地,这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劲头,真叫小弟又是惭愧又是佩服。”
谢平川听他语带讥讽,苦笑道:“愚兄这把老骨头,早已不堪重负。奈何还有大事未了,不敢就此归隐等死罢了。此来便是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商量。”两人都是聪明人,也不再多绕圈子,妙清道:“不知师兄有何以教我?”谢平川看着他眼睛,低声道:“我有一份大礼,不知师弟有没有兴趣?”妙清云淡风轻道:“师兄能看上眼的‘大礼’,想必是极好的。不知小弟应该何以为报?”妙清深谙谈判之道,若是对方不亮出底牌,他是万万不会先表态的,面对自己师兄,他更是谨慎。谢平川道:“倒也谈不上报答,师弟只要能准许江家的海船来高丽贸易,为兄便感激不尽了。海贸一开,高丽可以获得南方货物和税收,江家也可扩大贸易,赚到更多钱,这件事对我们双方都有利,师弟以为如何?”妙清有些错愕,心道就这么简单?其实以前之所以高丽海路断绝,并非妙清本意。只是因为大宋衰落后,北方海面已经没有宋军水师维持秩序,而海狼军成军后为了养兵经常扮做海贼出海劫掠,又不受他节制,导致海商彻底绝迹。如果谢平川仅仅是为了这个,完全是一个顺水人情。江家惨遭灭门之事他已经委托刘麟探查清楚,江枫的实力顶多是个普通海商,难道师兄如此大费周章,真的只是为了帮助故人之子重振家业?这样的话,吕师囊的事又怎么解释?他虽满腹狐,面上却仍波澜不惊,点头道:“好说,好说。师兄有命,小弟怎敢不从。”
谢平川知道,该亮出自己的底牌了,微微一笑,伸手沾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三个字,对妙清道:“师弟,你来看,这便是我要送与你的东西。”妙清笑道:“有趣,师兄莫非要与小弟猜字谜吗?”说着微微倾斜身子,看向那桌子,待看清上面写的三个字,他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一行漂亮的行楷,写的正是“赵官家”三字!妙清终于无法保持冷静,手中茶碗微微颤抖,一滴茶汤滴落在雪白的僧衣上,留下一个黄色的斑点。他阴沉着脸道:“师兄莫非是消遣小弟来着?”谢平川却从微笑转为哈哈大笑,一把拂去桌上字迹,站起身昂首向外走去。等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身后才传来一声叹息,只听妙清道:“师兄且请留步。”谢平川紧绷的神经一松,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似笑非笑的望着妙清。这个师弟的性情,他太了解了。妙清的罩门就是对权力的执着,即使他明知道自己有所图谋,即使他怀疑这是一个圈套,但活捉赵构就相当于将汉家天下的正统掌握在手中,这样的诱惑是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抗拒的。谢平川回到殿中坐定,妙清亲自将门关好,两人秘密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待谢平川走出屋外的时候,已经是繁星满天。数日后,他将作为向导,亲自带领妙清南下,去取回自己承诺过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