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清在船头远远眺望了一阵,转身回到船舱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仍是云淡风轻。谢平川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双目微闭,似乎正在养神。妙清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师兄好涵养,小弟虽然做了和尚,这静心养气的功夫却是不及师兄远甚。”
谢平川抬了抬眼皮,道:“宋君虽然失德,然而汉家法统未可轻侮,师弟还需谨慎。” 妙清不屑道:“困兽犹斗罢了。不出三日,必擒赵构小儿。”谢平川摇头道:“如此恐怕攻下城来也是死伤惨重,师弟若是实力受损太大,将来如何施展抱负?”妙清盯着谢平川苍老的面容,似乎想从一条条皱纹中看透他的心思。过了良久,他才收回目光,端起茶杯道:“请师兄指教。”
谢平川的主意,说来也简单。平安城的水源来自山溪,因为当初被土人围困时断了水源,差点导致城破。后来为了防备断水,谢平川命人在城外挖了一条水渠,然后用石板盖住,成为一条地下暗渠。若非熟悉此地的当地人,谁也不知道这条暗渠的存在。水渠进入城中后分到各个水道,城中就有了清洁的活水。这些水道在城门附近排出城外,流入大海。谢平川指点了水渠上游山溪分叉的位置,妙清当即派人前去探查,发现果然如此。妙清心中大喜,他立刻调集数十人,筑坝将山溪拦住,城中奔腾的活水就此枯竭了。
此时平安城中守军有三千多人,加上朝廷的官员嫔妃宫人杂役,总数接近四千,每天的消耗都是巨大的。平安库房里存着堆积如山的粮食,居民们撤走的时候并未带走多少。可是水一旦断了,只怕两三天守军就得崩溃。杨沂中可不是轻易放弃的人。他立刻组织就地挖井。事关生死,守军们当天就挖了两口深井。然而此地距离海边很近,打出的井水苦涩难喝。全城人从此过着泡在苦水里的日子。哪怕赵构贵为天子,也不得不靠着用苦水熬制的米粥度日。赵构早已有了议和的打算,但他几次派人传话给杨沂中,却总被他以战事紧张为由推脱了。
断水后高丽军放缓了攻城节奏,观察城中反应。杨沂中故意让人端了一锅水泼出去,以示坚守的决心。这一锅水,彻底冲掉了妙清的耐心。他再也不想这么耗下去了。高丽军休整了一天,做好充分准备之后,发动了总攻。总数高达八千人的攻城队伍,分成四拨,轮番猛烈冲击城墙。
杨沂中也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指挥守军拼死抵抗,靠着手中为数不多的火器,硬是抗了下来。朱雀军都统柳旵是高丽军有名的猛将,他见久攻不下,竟亲自带队冲到城下。在他带领下,几十个士兵用大斧和铁锹扒开木头,露出了里面的夯土,然后冒着矢石疯狂挖掘,这些天平安城简陋的城墙早就被毁得面目全非,终于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夯土垮塌下来,成了一个斜坡。高丽军一看破城在即,都是齐声欢呼,向破口处涌来。守军则第一次出现了动摇的迹象。
妙清远远看到这边情形,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意。但是还未等他高兴多久,城墙上忽然出现一副黄罗伞盖,隐约看见伞下有个穿戴黄袍金冠之人向着城下挥手。接着守城宋军突然间爆发出“万岁!万岁!”的呼喊,疯了一样冲向缺口处的高丽军。很多人不畏生死的从城上扑下来,与敌人同归于尽。杨沂中大枪挥舞,冲在最前面。正对上柳旵,只三两招便将他肩膀刺了个血窟窿,若不是柳旵身边卫士拼死将他抢回来,只怕要命丧当场。在这种疯狂的反击下,高丽军最终还是退了下来。
妙清的呼吸粗重起来。在他印象中,宋军永远是懦弱、散漫的,就连当初打败方腊的边军,也不过尔尔。可是在这孤岛之上,一群丧家之犬竟然能爆发出这么强大的战斗意志,这怎么可能?他一掌拍在桌子上,咬着牙道:“来人,传令水军全部上岸,不管是伙夫还是桨手,都给我拉上去,继续攻城!”他回头看着谢平川,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师兄,咱们也上岸吧。”
谢平川的坐船元亨号这次也随军南下。为了表示尊重,妙清并未限制谢平川的行动,他平时都在自己船上起居。但此时妙清也不再客气,连谢平川的船员也必须全部下船。谢平川冲着一个伙计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那伙计悄悄去了。不久,船尾一盏红色孔明灯冉冉升起,飞向夜空,好在此时所有人都忙成一团,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谢平川扭头遥望了一眼那红灯,跟在妙清身后下了船。
远处,一个注视着港口的矮壮汉子从树上溜下来,飞快的向葫芦山坳跑去。他耐力极好,七八里山路竟然不需要歇息。平安城头的火光映照出他头上甩动的发辫,正是乌泰。他一口气跑回火药铺子,江枫已经在等着他,乌泰一边弓着腰喘气,一边道:“红、红灯,一盏!”江枫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对身旁的十几个人道:“时间到了,大家出发!”他拉住韩松道:“韩大哥,一会出了隧道,咱们分头行事,你身上有伤,一定要小心!”韩松脸色还有些苍白,听了满不在乎的摇头道:“老韩这条命硬的很。大郎你放心,这件事咱们一定能办好!”
“杨沂中,你好大的胆子!”平安城议事厅,赵构的咆哮把烛火吹的晃动不已。浑身浴血的杨沂中单膝跪在地上,垂头听训。“朕派人给你传话,让你赶紧与高丽人议和,你不但不听,还夺走仪仗命人假扮朕,你……你这是僭越!”
杨沂中沉默片刻,开口道:“微臣知罪。但高丽人狼子野心,绝无善意,他们是想挟制陛下,进而窥伺中原……”
“那也轮不到你做主!”赵构用高亢的怒叱打断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非朕当初跟金贼虚与委蛇,大宋两年前就亡了!你如今杀伤他们这许多人,将来如何善了?”
杨沂中彻底沉默了。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荒谬感,守城将士泼洒的鲜血越多,这荒谬感就越沉重,沉重到让他撑不住身上破碎的铠甲,只想就此躺下,再也不要醒来。赵构后来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他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无论如何,大宋天子,不能再成为敌人的俘虏,哪怕他杨沂中成为千古罪人,也不行!
城外战鼓一阵紧似一阵,高丽人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就要来了。赵构略显慌乱的道:“不是败了吗,怎么他们又要进攻?”杨沂中沉默的向赵构拜了一拜,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他微微停顿,回头道:“陛下,沂中此生忠于大宋,天日可鉴,无怨无悔。”说罢伸手抓过卫士递过来的大枪,出门上马而去。赵构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上一股不安,再好的猎犬,也不能有自己的主见,否则就是猎人的威胁。将来杨沂中恐怕不能留在身边了,可是这人的心怎么说变就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