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中意她。”
“可是,我不敢了啊……”江晚舟耷拉着脑袋,紧咬下唇,“我不敢了,你知道么?”
他眼神游离着,蜷在身旁的椅子边上,将脑袋埋进臂弯里。
“张客卿能给她最好的。他能许她居巍巍华屋,衣锦绣绮罗,食珍馐美味。而我呢?什么也给不了,什么也做不了。我甚至,甚至……”他呜咽着,在臂弯中泣不成声。
“我已经不敢再爱她了啊……”
大婚前夜,柳半卿忽然从闺房中跑出,叩响了江晚舟的门扉。
“阿哥?”
她喊了声,江晚舟忙地开门,见到柳半卿登时吓得不轻。
“你怎么来了?”他走上前把柳半卿的领口拉紧。
“阿哥,你同我去逛街好不好?”她俏皮地眨巴着眼睛,像只狡黠的狐狸。
“明个就要做新娘子了,哪有在这个时候逛街的?”江晚舟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想带阿哥见一见门外头,”她嘴上跟抹了蜜似的,拉起江晚舟的衣角,往门外奔去,“我今儿只是小铃铛,是江晚舟的阿妹。”
他鬼使神差地没有甩开,像是偷吃糖豆的孩童,心脏在胸腔中咚咚直跳。
他们去了中央大街,去了百乐门歌剧院,去吃了黄鱼小馄饨,去了街角与孩童拉兔子灯……
江晚舟头一次同柳半卿一起踏出门外,头一次撒泼地像个孩子。
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们玩到极晚,归家时早已天色微明。
江晚舟叫柳半卿换上大红喜服,坐在椅子上歇着,他亲自为她上妆。
“这本是要叫喜娘来做的,但她们的手艺我不放心。咱家又没有姊姊妹妹,只好我来做,你别嫌弃。”
江晚舟轻轻用棉线绞去柳半卿脸上的茸毛,算是“开脸”。
“你成了亲之后就是个妇人了,要把头发盘成发髻,大户人家是很讲究的。”
江晚舟拿起一把木梳,轻轻梳着柳半卿乌黑长发。
长发水亮亮的,同水袖一般柔软。江晚舟一手托着长发,另一只手握着木梳极小心地梳着,像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把她碰碎了。
“嫁了人之后怕是不能再唱戏了,我那几身行头你拿去,当个念想也好。最近起风,衣服记得穿多些,别着凉了。你夜里总是踢被子,不知道张客卿会不会起来帮你盖,你别睡太沉。啊对了,你来癸水时千万不要贪凉,记得上次你一个劲地吃西瓜,闹了好半天肚子……”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谈起生活琐碎总是滔滔如江海。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他忽然有些哽咽,为她戴好那顶来之不易的凤冠,颤抖着将那只“隆年”插进青丝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柳半卿瘪着嘴巴,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咬了咬下唇,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你要开心些,待会儿不用哭嫁,新娘子要开开心心的。”江晚舟笑着说。
“好……”
门外逐渐热闹起来,开始吹锣打鼓,“噼里啪啦”放起炮仗。
江晚舟背起柳半卿,背着她走过连廊,走过戏台,走过曾经他们嬉笑打闹的地方。
柳半卿在他耳边低低哼吟一首歌曲,曲调旖旎悠扬:“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 ,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多年前,她一身红衣被雪而来,现今暖阳,她亦一身红衣逆光而去。
柳半卿从江晚舟背上下来,戴好盖头,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江晚舟恍惚间看见幼年时的小铃铛与她相向而行,一个踏进门内,一个踏出门外,擦肩而过时相视一笑,顷刻间化为泡影。
“阿哥,我走啦。”
柳半卿在门外站定脚步,知道江晚舟一直在身后望着她。
“我,不回来了。”盖头下的她微微一笑,抬脚上了等待许久的马轿。
不回来了……
江晚舟在心里默念了很多遍。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轿夫开始叫唤,摇摇晃晃抬起马轿。前后的乐团开始吹吹打打,妇人一把把往四周撒着红豆,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头。
到处都是围观的人儿,漫天纷飞着似火似枫的纸片,鞭炮噼里啪啦地盖过人声,热闹非凡宛若人间盛景。
江晚舟在门后默默望着,扣门扉的手指尖发白,终是飞也似的奔出门外,循着大红花喜轿离去的方向歇斯底里地大吼:“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今天吉祥,遇上……宝财啦……”
路人均是被他这三吼惊了一跳,只见那人哭哭笑笑着蹲下身来,全然没把今天当做喜庆日子。
“足够了,足够了……”他早已泣不成声。
他见过她哭闹的样子,见过她争抢一碗残羹剩饭气节的样子,见过她花前月下憨笑打闹的样子,也见过她昏昏欲睡倚着门扉吮吸手指的样子……他见过各种的她,美的丑的,善的恶的,活泼的乖戾的,这样就足够了,已经足够了。
江晚舟禁锢了柳半卿整个童年,早该知道,早就明白——
她是阳光下的影子,是他会奔跑的梦。
纳兰街,张家大院前。
“这张家好生奇怪……”一个肥圆的婆娘手揽菜兜,眯着三角眼伸长脖子,鬼鬼祟祟往里头探了探。
里头红布红衣红双喜,红彤彤一片甚是喜庆。
“哪儿怪了?怕不是你没收到人家请柬,心生妒忌吧?”从她身旁走来一个老伯,习惯性把她手上的菜兜揽进怀里。
“我呸!你就嘴贱!”婆娘往老伯胳膊上一拍,力道极小,“我跟你讲啊,前日夜里,我听见西边那条山路上吹吹打打的,以为是什么人在办喜,便起身往那边瞄了眼,我是亲眼看着喜轿抬进张家的哩!”
“你哪只眼睛看见了?我怎么不知道。”老伯不信。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婆娘插着腰嗔怒道,“你说这张家明明娶了一次亲了,咋还来一次?就算是娶二奶,也没理由叫正房专挑小路走吧?多见不得光似的……”
“你管人家作什么?回家做饭去,去去去!”老伯看有人来,赶忙催促婆娘走开。
洞房内,春光一片。
忽然一阵刮来,吹得窗幔瑟瑟作响。
这风刮得邪,卷起森森寒气,势头愈来愈猛,忽然“扑”的一声吹熄了瓜果后的一根红烛,房间内本就暗沉,此时更是漆黑一片。
“这是……熄了?!”柳半卿神思恍惚,想要翻身查看,“哪一支!”
张客卿撑起身子抬头望去:“右烛,你那只。”
张家老一辈迷信,叮嘱二人务必不要睡得太沉,夜里是要守花烛的。
左烛尽新郎先亡,右烛尽新娘先亡,故一烛灭时,即将另一烛灭,是不祥之兆。
“怎么办?要不要去喊人来?”她有些慌乱,怕长辈怪罪。
“无妨,我们休息我们的。既然左烛灭了,另一只也吹了吧。”他倒是无所谓,不信神鬼。遂起身下榻,俯身将左烛一口吹熄。
然而,两人都未曾留意,红幔后,一本朱红戏文正“沙沙”翻动纸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