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书从深渊一般的书柜里捞出来,码放在地上,高处的书够不到了,只好搬来一张小马扎垫在脚下,垫着脚,伸长手去捞,书柜旁正在写字的张怀瑾总担心她会摔下来。若是江晚舟见江未已这样,必定会张开手臂要紧地护着,但张怀瑾不是。张怀瑾翘着二郎腿,干脆字也不练了,好整以暇地指挥着江未已。
“小心点儿啊,别摔坏了!”
“那本古文有些旧,纸页都很脆,你小心点,别扯破了。”
“看到虫眼要把虫挑出来,切不可粗心大意。”
“左边的那本,还有下面的,你过去一点……”
江未已踮着右脚,左脚悬空,怀中搂着三四本书,手还一个劲地去够其他的。她忙得满头大汗,张怀瑾吐弹珠一样突突说个不停,江未已按他的指令拿完这本,又去拿另一本,奈何她的速度根本跟不上张怀瑾的指挥,江未已额头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她晕头转向地大叫道:“我知道了!姑奶奶您可消停点儿!”
张怀瑾捂嘴偷笑,终于止住了指挥,江未已难得耳根清净,做起事来麻利了不少。江未已这人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做起事来麻溜得很。书叠成高高一沓,抱起来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但胜在步伐稳健,脚下生风,不多时便将一书柜的书整整齐齐摆在日头下,惹得一旁的丫鬟男丁们连声叫好。
此时正是六月天,日光毒辣,能生生将人烤脱层皮来。江未已好歹也是女孩子家家,一番动作下来早已汗涔涔,活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似的,衣裳湿哒哒黏在肌肤上,叫人难受得紧。
江未已坐在屋外院子里的树荫下乘凉,用手背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哈巴狗似的伸长舌头嘶哈嘶哈喘气。实在热紧了,随手拿起一本书扇了起来。
一袭凉风吹来,院子里铺开的书被风撩动了纸页,一页一页沙沙翻过去,形成了鱼鳞一般翻涌的景象。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
江未已蹲下身子,拨弄了会儿地面上的书,想知道清风看的是什么。
张怀瑾的藏书大多是文学诗歌一类,古文占绝大多数。江未已方才收拾时无意中发现,张怀瑾压箱底的几本藏书竟然都是阴阳八卦一类。她当时还咂嘴,揶揄这小少爷竟然还挺迷信。
此时那几本藏书正堆在江未已身前,她耐不住好奇心拨开翻看,发现那几本古文里记载的净是些圈圈圆圆奇诡字符,扉页冠冕堂皇地写着某某“神仙秘术”。
“长生术、驻颜术、偷生术……”
好容易翻道部看着正经一些的,名唤《鬼城异闻录》。封面褶皱得怎么抚也抚不平,看起来用了有些年头。手一翻,将书翻转过来,便望见尾末下方端正地镌刻着一个“骰”字。书潦草一翻,书内圈点得很详细,里头记载的是什么江未已看不懂,但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无非就是什么长生不老药、妖魔鬼怪汤云云了。
看着荒唐,连过问的念头都没有,丢开一边不再搭理。
“你在干什么?”
江未已身后传来张怀瑾的声音,江未已连忙起身,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你这书架上怎都是些之乎者也?没意思没意思。”江未已擦着汗,翻出一本《周易》向张怀瑾摆了摆,“你看这些八股文有何用?难不成还想考状元?不是我提醒你,这天下早不是满洲的了,废除科举也是十来年前的事。”
张怀瑾轻笑一声,敲了敲她的脑袋:“你这个小戏子,懂什么是八股文么?还教育起我来了。”
“瞧不起戏子啊?!姑奶奶我……”
江未已正打算与张怀瑾舌枪唇战三百回合,脸颊忽然一冰,抬头一望,张怀瑾拿着一碗清凉梅子汤,手一偏,冰凉的瓷碗正贴在江未已的脸颊上。
“给你的。”张怀瑾眯着眼笑,转身坐在江未已旁边,轻声说道,“辛苦你了,小戏子。”
张怀瑾的声音温柔且清朗,很近地从江未已身边传来,江未已登时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悻悻然收了争辩的兴致,接过梅子汤小心翼翼地尝了起来。
瓷碗中的碎冰当啷响,梅子的酸与冰糖的甜在江未已舌尖上交织萦绕,顺着咽喉滑了下去,一身的疲惫好似都被这一碗酸甜的梅子汤消饵了。
江未已砸吧着嘴,低低声道:“看在梅子汤的份上,小戏子就小戏子吧……”
张怀瑾没听清江未已的碎碎念,自顾自继续上一个话题:“‘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字字珠玑,何来‘没意思’一说?若这没意思,那你说,怎才是有意思?”
“呆子。”她咂了咂舌。
江未已当真仔细思考了一番,忽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阴笑着问道:“你看过《合欢集》么?”
“《合欢集》?”张怀瑾眼睛骨碌转了一圈,确认自己没看过,“没听说过,是讲什么的?”
江未已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腹筋抽搐,看得张怀瑾一脸懵然。
“哈哈哈哈哈什么啊,你竟然没有看过《合欢集》?!哈哈哈没想到啊你个大男人竟然不看《合欢集》,哈哈哈哈哈哈……”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不能自己,戏谑道。
“没看过怎么了?难道说你看过?”
张怀瑾倒是莫名窘迫,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本是充沛万分的底气像只迅速干瘪的皮球,在江未已的刺耳笑声中溃不成军。
他自幼博览群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来对阅读这方面十分骄矜。眼下却被一个小戏子如此戏谑,对张怀瑾来说,这好比是被人在脸上啐了口唾沫。
“那当然,我那儿有整整一套!没看过《合欢集》就是没见过世面嘛!”江未已猛地一抹鼻子,一脸不屑。
当晚,商老板受邀来张家做客。张怀瑾一脚踹进商老板落脚的房中,周身缠绕着不可捉摸的暗色阴霾,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
“怎么了?”商老板在软榻上支颐而坐,右手端着一杯奇香四溢的碧螺春,左手掀盖轻抚茶水,浅尝辄止。
“阿姐,我要买本书。”他张口,连声音都沉郁了几分。
“什么书?明日直接到我店里拿便是。”商老板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合欢集》。”
“……”
商老板一噎,未咽下的茶水猛地卡在气管,她忙不停咳嗽起来。
“……怎会突然想要看这个?”她扯着嘴角问道。
“江未已说,没看过《合欢集》就是没见过世面,没看过《合欢集》的男人就不是真男人。”
“你这……你不适合看……”商老板啼笑皆非。
“为什么?书不就是拿来看的么?您这么说的就是看过了?您都看过了我为什么不能看?”
商老板的态度很古怪,令张怀瑾更加疑惑不解。他浑身阴霾更重了些,眉间紧紧拧成个“川”字。
“……你……我……总之就是别看了……”商老板难得老脸一红,轻咳几声急匆匆喝着杯中的茶,不经意地往侧后方瞥了一眼。
角落处,一箱已经翻看得破败不堪的书卷缓缓摊开,书卷的配图上男男女女赤条条地扭打在一起,场面十分香艳。
“你真的,不适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