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驶入柏林路,那座静谧的白绿色公馆缓缓映入眼帘。
江未已付了钱下车,款款走入公馆,守门的认出了江未已,在她抬手示意之前打开门迎了进来。
上次来商公馆还是仲春,记忆中的商公馆苍苍翠翠,墙壁上热热闹闹地开着垂丝海棠,云雀在松木枝上婉转地鸣叫,圆顶凉亭中,两位俏丽人低语着闺房趣事。
再来时,却是深秋了。公馆的色调由苍翠转为深绿,建筑外墙的爬藤野蛮生长,徒增静穆。
江未已婉拒了引路的佣人,独自踱步到圆顶凉亭前,却见里头立着一人。
商岁安一身英伦的卡其色夹克在一片苍绿中格外惹眼,彼时他正微微俯身,为凉亭周围种的垂丝海棠浇水。
余光瞥见了江未已,商岁安浅棕色的眸光一动,唇角微扬,露出的虎牙很是可爱。
莫名的,心中的阴霾也因为他的笑而散去几分,江未已轻轻松了口气,也笑了。
“姐姐?你怎么来了?”
他抱着长嘴水壶小跑到江未已身前,江未已浅笑着揉了揉他柔软的发端。
“来找商老板。”
闻言,商岁安作势努了努嘴,瓮声瓮气道:“我就知道,姐姐无事不登三宝殿。”
江未已被他逗得笑意更浓,捏了捏他的脸颊,尾音绵长:“当然,更重要的,是来看看我们岁安长胖了没——”
商岁安笑着躲开她的手,却没有再跟她打闹,他神情严肃下来,嗓音微沉:“张怀瑾是不是出事了?小姑说他很久没去公司了,公司里也是陆家的人在帮忙打理,但时间一长,下面的人越来越不安分,就怕有人再生事端。”
江未已望着他没有说话,良久,她阖眼捏了捏眉心,沙哑道:“怀瑾受了枪伤,但没有大碍,现在在医院,已经醒了。”
“什么?”商岁安愣住了,“枪伤?”
“原因有些复杂,我不太好解释……”
“好。”商岁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不问。小姑今早去商会了,中午跟杰西一家在公馆约了饭,估计一会儿就会回来,姐姐先坐着等等吧。”
江未已点头,奔波了一早,她也确实有些累了,于是到一边的棉布沙发上坐下。
她一偏头,视线落到小圆桌上的几份报纸上。
她夹着报纸随便翻了翻,报纸头条有报道国际阿拉曼战役的,有报道河南旱灾的,还有关于张学良的花边新闻。
她随便找了一份阅读,大字号的标题乱入眼帘:“东亚庆功会演出精彩,望梅剧团阵容硬扎,名伶林砚生与日交往,梨园官场一段佳话。”
江未已不由得眉心一拧。
商岁安给她斟茶,见她盯着报纸,便兀自说:“你结婚之后很少管工会那边的事了吧?望梅剧团是近来的梨园新秀,专门给日方高层唱戏。听说那班主林砚生很是小白脸,经常辗转在洋鬼子的府邸,外边人都说白瞎了他那副好嗓子……”
“林砚生……”
送蒋云山离开之后,江未已确实很少再留意梨园的事,但林砚生这个名字她还是有所耳闻的。
林砚生是近几年的梨园新秀,容貌俊美,莺啼似的嗓音闻名远东。《游园惊梦》中杜丽娘扮相的他一笑一忒,惹得梨园的老戏骨都拍了桌。
初临上海,林砚生一场戏便成了角儿。
前几日江未已还挂念着他的戏,没想到今日便递给她这样的好新闻,虽说新贵们时兴捧角儿并不是什么怪事,但放在这样一位好苗子身上,林砚生实在有些糟蹋老天给的饭碗的意思。
江未已将报纸一摊,实在没好心情再看下去。
正寒暄着,苍翠中忽然款款走来一朵白梅,商老板一手按着发端的贝雷帽,小腿前后两片素白旗袍翩飞。
最抓人眼球的,却是她腋下那个白棉布包。
那布包很大,布面上绣着梅花绣样。里头被什么东西撑得鼓鼓囊囊的,依稀能看出四四方方的形状,用绳子拉紧的包口露出一小片纸棕色,像是什么卷宗袋子的一角。
她紧蹙着眉端,垂眸沉思着什么,没注意到凉亭的二人,径直向主楼走去。
直到江未已远远地喊了声“商老板”,商老板才错愕地抬起头,珍珠白耳坠子乱飞。
“哟,丫头来了呀。”
商老板脸上那抹错愕很快淡去,黑珍珠似的眸子缓缓在她身上定了下来,莫名的,江未已有些喉咙发紧。
“正巧,我正要去找你呢。”
商老板款款走入凉亭,商岁安飞快地给她沏了一壶茶,她脱下棉布包倚在藤椅边上,面有倦色地往藤椅上一靠,双腿交叠。她没有接桑岁安递来的白瓷茶盏,而是从大衣夹袋里掏出一盒烟和玫瑰金的火匣子,点了一支女士烟。
在江未已的记忆里,商老板是很少抽烟的。
“您找我有何事?”江未已在她对面坐下,指尖下意识攥了攥衣角。
商老板低头深吸了一口烟,尼古丁温暖着肺腔,随着鼻息缓缓吐出,她的神情在烟雾中看不真切。
商老板看了商岁安一眼,商岁安努了努嘴,识趣地离开了。
她夹着烟哑声道:“丫头啊,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大费周折进入张公馆究竟所为何事?”
江未已一愣。
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
当初商老板收到关于江晚舟的照片,寄信者索要隆年,她才以此为契机进入张公馆。
“您查出什么了?”
江未已不由得向前倾了倾身子。
商老板侧目盯着指间那星火光,缓缓点头。
江未已却没有像自己预料的那样雀跃出声,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商老板脸上没有喜色,唯有倦色。
在江未已探究的目光下,商老板缓缓开口:“我没有按照他说的那样把隆年放在接头地点,而是派人蹲守,想要将此人擒下一问究竟。”
“人抓到了吗?”
“并未。”
江未已心下一沉。
商老板吸了口烟道:“他很狡猾,跟我们碰面的是受他差遣的报童。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江未已微微蹙眉,心道:“那人可能就在当场,见商老板耍了滑头,气节而去确有可能。但他以阿爹和隆年为要挟,必定是吃准了我们会乖乖上套,借此索要钱财或求人办事,无论怎么看,他都是有明确目的的,又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呢?”
她抬眸望了一眼薄雾中的商老板,终究还是没问说出口。
“线索虽已断,但值得庆幸的是,此人的出现正好给了我启示。知晓江晚舟和隆年的,只可能是当初梁城的人,于是我派了人去梁城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