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张怀瑾这样想。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看向齐思铭:“她走了。”
不是疑问,是确定。
“你知道?”齐思铭惊讶。
“你刚才已经问过了。”张怀瑾夹着烟轻轻笑了,“她不可能在你那里一辈子地住下去,你保不了她一世,如今局势,她的生路便唯有离开上海……离开上海,也是她所期望的事。”
“没想着去拦着她?”
“她本就是要走的,”张怀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吐纳似的道,“我已经拦她太久了……”
齐思铭不知道该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去了哪里?”
“黔阳。”
黔阳、黔阳……张怀瑾在心中默念。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大半,但左肩伤得很严重,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使不上力。”
张怀瑾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齐思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作罢。
“……她身上有没有钱?她有没有让你……算了。”
齐思铭笑了:“有没有让我给你带什么话,是么?我说有。”
张怀瑾眼眸一颤,齐思铭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地带给他。
“她要跟你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怀瑾: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乘船离开上海。我一切安好,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不必挂念。
书予此信,一为具道所以,恐卿之误解,以为我狠心弃你而去。如今我身份败露,上海已无可安身之所,故乘船夜逃,无可奈何矣,非不知卿之所爱,弃卿而逃也。
今日这般境地我早已料到,故无作惧。五年前南京之战我身已死,如今的半个魂魄,只因背负着千万孤魂的期望和嘱托而苟活至今。今者为求大义,斩断万千青丝,毅然奔赴前线以报国家民族,冀君实或见恕,不要以我为念。
二为跪以请恕,与卿所诺所誓,今生无以对现。
肩上的伤口又裂了,夜里寒气刺骨,辗转难眠之际,眼前总是浮现出你我年少时的身影。
犹记雨夜永乐楼初遇,你我还是总角小儿,相互怄气的模样我至今记得。张家堂会戏、纳兰古宅历险、巷尾话雨、赌骰子嬉戏……桩桩件件,在记忆里总是新雨洗过的清亮,回忆起来嘴角总是带笑的。
梦到此处我不禁心悸,认识你多久了?十年啦!真吓人!那时的小冤家怎会想到,今日你我竟成了相濡以沐的夫妻呢?
但我实在不算是一位称职的妻子。年初与卿结为连理以来,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之事无一做好,操心的倒每每是你。我本薄命之人,与你相守时是害你,相离时亦是害你,离别时望你悲伤之余,更要加倍恨我,恨我的薄情寡义,恨我的有始无终。
我最亲爱的人,原谅我对你如此无情。然,起视四境,家徒四壁,今日之中国,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孑然一身而来,注定孑然一身地走。你曾说留下我脚印的地方,也会留下你的。
我只愿你不要来寻我。
我一无所有,因此得以走得两袖清风,可你不是。前线需要物资救命,异国的姊妹也需要你来养活,你的道没有错。
观澜问我离开上海想去往何处?我一时无言。还记得吗?你曾说战后想寻个避世之地,近来我总是做美梦,梦见与你归隐江南浙北水乡,临水筑一座小院,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做一对夕阳下缓缓归的老翁老衲。
只可惜念想已成妄想,竟连“见字如面”,也成了今生无缘再见。
卿之所予,我今生无以为报。
于是我扛起枪,拿起炮,还你一个太平盛世,还你一个枪口下的中国。
壬午年12月27日字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烟落到了雪地里,有风吹来,褶皱的信纸被风卷进黄浦江里。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