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点头。
他之所以特别提起水银炼制银朱,当然不是心血来潮,无端而发。
而是关系到一个涉及科学发展或者或化学发展的大问题,根本性的核心问题。
那就是化学反应过程中的物质守恒原理。
一旦这个原理能够揭破,那就是高屋建瓴,后续的发展就会突飞猛进,势如破竹。
这是化学中最根本最重要的定律。
而宋应星论述的水银炼制银朱的过程,就已经涉及了在化学反应前后过程物质守恒的定量分析。
这是尤其可贵的。
他无须额外引入后世的知识,只需要在宋应星自己论述基础上,再稍微提醒一下,就可能推动一个真正划时代意义的大突破。
朱由检说道:“先生说水银一斤,加入石亭脂二斤,放在密封的罐中用火加热,三炷香之后,冷却打开,得到银朱十四两,次朱三两五钱,还有剩余石亭脂若干,是也不是?”
所谓石亭脂就天然硫磺,可以近似看成单质硫,当然以那个时代的加工条件,其中必然也会有其他杂志。
所谓银朱就是硫化汞,而次朱可能是氧化汞,也可能混合有升华又凝结后的汞粉。
这个用水银炼制银朱的过程,可以近似看成水银中加入单质硫,发生化学反应,产生硫化汞。
本来这类炼制是炼丹家常做的事情,并不稀奇
而宋应星的可贵之处,在于分析了这个反应前后的质量变化,并给出了一定解释。
宋应星点头道:“确实如此。”
朱由检继续道:“一斤十六两,所得银朱和次朱重量之和是十七两五钱,那比原先一斤水银还多出一两五钱。”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在宋应星那里,水银、朱砂、银朱是同一个东西的不同形态,被赋予了不同名称。他在丹青这篇开头就说“凡朱砂、水银、银朱,原同一物,所以异名者,由精细老嫩而分也。”
既然银朱和水银在宋应星看来是同一个东西,那对多出的分量,他当然就要给出一个解释。
宋应星点头道:
“确实如此,臣在书稿中也说了,这多出的一两五钱,‘出数借硫质而生’。”
朱由检眼睛发光道:“但先生又说银朱和水银是同一物,那是不是意味着银朱毕竟和水银不那么相同,多了一些硫质,只是这硫质又和水银密结而难分?这银朱应该说成是水银与硫质结合而化成之物?”
宋应星听了朱由检这么说,迟疑片刻后说道:“陛下这么一说,倒确实是如此”
朱由检又继续问道:“先生又为何不把剩下的石亭脂也称量一下,看看石亭脂减少的分量,是否正好是银朱和次朱多出的那一两五钱?”
其实如果按照后世化学反应的方程式,汞的原子量是200,硫的原子量是32。
要是一斤水银,完全和硫反应,生成硫化汞,那得到的银朱质量应该是两,那应该是多出2两五钱多。
现在银朱和次朱重量之和,比水银质量仅多出一两五钱。
应该是水银并未和硫完全反应,最后的产物除了银朱(硫化汞),还可能包括部分氧化汞(次朱),还有少量未反应的升华又凝结的水银,所谓“银自成粉,贴于罐上”。
不过朱由检当然不会把后世的知识提前说出来,他现在和宋应星的交流对话,完全都是在当时人本身的知识范围之内。
宋应星对朱由检的问题又是一愣,迟疑片刻,脸色微红道:
“不瞒陛下,臣关于用水银炼制银朱,这前后分量变化,乃是抄自李时珍写的《本草纲目》,臣自己却没有做过。陛下既然如此说了,臣回去之后,一定自己动手炼制一下,看看前后分量变化究竟如何?”
朱由检听宋应星这么一说,有些哭笑不得。
亏自己如此热情赞扬,原来宋应星这段是从李时珍那里抄来的,而李时珍的内容则估计是从道教炼丹的记载那里引用来的。
自己并没仔细看过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还以为是宋应星自己动手做实验,原创的实验描写呢。
薄珏听两人讨论,却也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插嘴道:
“长庚兄,你既是要回去自己炼制,动手实验。在将水银和石亭脂密封入泥罐之后,可先连带泥罐一起称重,待烧炼时辰到后,先不必打开泥罐,再称一次重量,看看是否和最开始相同。”
宋应星皱眉道:
“这自然是相同,岂有烧制之后,分量不翼而飞的道理。吾在《论气》中便说:
‘天地间,非形即气,非气即形。’,‘由气化而形,形复返于气’,这气不生不灭,自然不会无端减少。这水银和硫质烧制之前是多重,烧制之后,化成银朱,这分量之和自然也依旧是多重。”
薄珏点头道:
“长庚兄此论,倒是和嘉靖时肃敏公,王浚川先生所论相合,浚川先生说‘气有聚散,无灭息’,正是此理。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还是需要自己动手验证一下。长庚兄不验证,吾回去之后,也要亲自动手验证。”
薄珏说的王俊川先生乃是嘉靖时期曾出任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衔的王廷相。
这王廷相和王阳明是同时之人,也是一个文才武功双全的全才。
只不过他在哲学观点上和王阳明截然对立,对王阳明的心学有很激烈的批判,对王阳明本人也颇多嘲讽。
王廷相的哲学观念,用后世标准看,颇有几分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味道。
这“气有聚散,无灭息”的物质守恒思想,也是他颇为强调的一点。
不过因为王阳明心学风头太盛,以至于同样算是一代大哲,注重研探自然物理的王廷相并不太受人注意。
但薄珏博览群书,过目不忘,加上喜欢探究物理,能看过王廷相的著作,并欣赏认同,倒也不奇怪。
宋应星对薄珏说道:“鄙人自然要验证一番,不但这连罐的总重量,前后要称量,罐打开后其中银朱分量、剩余石亭脂分量,也都要一一称量。”
朱由检听到两人都要说验证,心中欣慰,提醒道:
“宋先生,不单是水银炼制成银朱,便是朱砂炼制水银,也可以称量前后分量变化,以验证这气有聚散,无灭息之理。这理论若能验证,关系非小,朕所以特别注意,炼制银朱这条,也正是为此,”
宋应星恭敬遵命,然后问道:“不知陛下有兴趣的另外两件事是什么?”
朱由检说道:
“刚才宋先生提到《论气》,朕要说的另外两件,却都是先生在《论气》中所发的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