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春作如此想,虽薄情了些,却无法评判其对错,无非个人选择罢了。
许多修道之人,亦是这般,讲求超然世外,与天地同归。
胥姜不禁又好奇,“那我又是何处……”她拿手在两人身上来回比划,“入了楼公子这双不惹凡尘的眼?”
随后又自得道:“难道是我之姿色,令你一见倾心?”
楼云春不由得轻笑,随后捏住她的手,握在手心,“第一次见你时,只觉得你很狼狈。”
那时胥姜一人驱赶着三架驴车来客栈投宿,又遇犟驴闹脾气,撞上他的马,掀翻了箱笼。她手忙脚乱的收拾时,那形容实在算不上端庄。
可楼云春却不由自主的看了好一会儿,只因她嘴里虽骂着蠢驴闯祸,眼底却蕴着平静与宽容的微光。
胥姜点了点他额头,打趣道:“记得这般清楚,不是一见倾心,也胜似一见倾心了。”
“是一见倾心,只是不自知罢了。”楼云春望进胥姜的眼睛。
那黑白之色,容纳万千,犹如阴阳交感,而生万物,他不由得沉迷其中。
“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人……既享受红尘,又观道于世外。”
好似悟与不悟,出与不出,与她而言,皆是寻常。
思及此,楼云春神情有些复杂,心头的钦慕与不甘来回变换,最终都化作庆幸。
“是你让我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渺小与虚妄,让我认清自己并非鬼神,亦非天地。所以又怎能以短折之躯,立高雄之姿,藐视凡尘,看轻感情。”
“这是我?”胥姜有些飘飘然,只怪他太会夸人,句句敲中她心坎。
“是你。”楼云春将她抱进怀里,“是你让我明白,人虽微渺,命薄如尘,却自有世界。是你让我明白,妄自尊大,自我绝离,又多么浅薄和可笑。”
对胥姜,他起初只是好奇,又因为腰牌的缘故,又不得不留意,可越留意,越在意。
留意到她为人讨喜,留意到她擅吃擅烹,留意她身怀技艺,留意到她灵秀通透……留意到她碌碌奔波,却又乐在其中,并于细微处炼化真理,从而践行。
她比他更像个修行者。
等他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已被拖进红尘,犹如信徒,虔诚地跟着她,品尝酸甜苦辣,体会喜怒哀乐。
“我很庆幸能在此时遇见你,若是等到垂暮之时再醒悟,此生已误,便悔之晚矣。”楼云春亲了亲她的眼睛,“所以才与你道谢。”
见他如此郑重,胥姜不禁收起玩笑神色,自他怀里直起身,认真道:“你我之间,自此以后,不必言谢,也不必亏欠。借莫明一言,你我相会皆是因缘,因缘际会,道之自然,我们顺其自然便好。”
她便是这点令他心折,楼云春叹息一声,爱不自胜。
他凑过去贴着她的嘴角,轻应一字,“好。”
一番肺腑之言,令胥姜认清楼云春对自己沉甸甸的情谊,使她不得不慎重待之。
人行走于世间,可追名,可逐利,亦可求一时欢喜,可唯独不可辜负人之真心。
真心难求,得之大幸。
胥姜环住楼云春,心道:这是个大宝贝,她可不能弄丢了。
隔天,曹叔送完陆稹上学,便径直往书肆来了。胥姜这书肆是他修缮的,自然最清楚格局,也明白其局限。
由书肆小门入院,靠左是卧房与刻房,靠右是厨房和净所,正对书肆是后墙,驴棚和井都在那儿。这院子太过紧凑,四面无空地,除去廊檐、过道,见光之处,不过三四十尺,若想再添置桌椅家私以会客,便更显拥挤了。
胥姜见曹叔皱着眉头,问道:“可是难办?”
曹叔点头,“是有些棘手,主要是地方本就狭窄,若再添寻常摆设,怕是不好安置,且显得拥挤。”
胥姜抓住字眼,问道:“若是定制呢?”
“东家想定制什么物件?”
胥姜站在园中来回打量了几圈,说道:“不如取太极图样,以阴阳之分,做两张矮榻。如此既可分坐,又可合席,合席时为圆形,寓意团圆吉祥,还不占地儿。且不用时可挂在墙面做摆设,待客时则用来当坐卧器具,您觉得如何?”
闻言,曹叔眼睛一亮,“有门道!”随后赶紧催促,“还劳烦东家您给我画个草图,我回去琢磨琢磨。”
胥姜听他说可行,也十分欢喜,两人拥簇着,去肆里研墨铺纸打起草图来。
曹叔一边看她画图,一边称赞,“东家好心思。”
胥姜摇头叹道,“都是憋的,谁叫我这地方太小,只能想些歪点子来找补。”
“咱们都是做手上活计的,难免有相通之处,也是东家读书多,才有此奇思妙想。”
胥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画好了,您瞧。”她将图挪给曹叔看,又问道:“这修房造屋您是行家,您分辨分辨,可有违制?”
“违不了,这是新样式,且咱们用料选实不选贵,雕刻时避开官府纹样,便无大碍。”曹叔审完图,心头激荡,这样式不仅灵活实用,且形制对称,寓意也好,说不得还能流传开来。
听这么一说,胥姜放心了,便将此事委托给他,随后又道:“后院那几间屋子的外墙我也想重新刮层白灰,院中地砖被驴和马踩坏了些,也想换一换,还得劳烦您替我请几个在行的工匠来修整修整。”
“没问题,我过会儿便叫许三去东市给你找人。”曹叔将草图小心收好,又问道:“东家可还有别的要添置?”
胥姜瞧了瞧书架前楼云春时常歇息打盹的位置,说道:“我还想添一张四方矮榻,不用太宽,能供一人歇息便可。”
“放在肆里?”
“嗯。”胥姜脸颊微微发热。
曹叔起身转了几圈,随后说道:“东家这肆里比后院更窄,矮榻收收放放的撑不开不说,还容易碰着东西。依我看,不如将那柜台撤了,以寻常木榻替代。再往木榻左右各置两两副矮箱,配张矮几,记账时便充作柜台,歇息时将其一撤,便可躺卧了。”
胥姜拍手,“好主意。”随后又犯难,“那这原本的柜台又怎么处置?”
“此事简单,折价出让给别人便可。”曹叔笑道:“这个交给许三去办就好,他路子多。”
“那就依照您的意思办。”事情敲定,胥姜又问:“就这些活儿,要耗多少工期?”
“刮灰、换砖两日便能完工,就是这张矮榻要废些功夫。一来是新样式,二来是手里还有桩活儿未结,即便我与许三两人齐手,估摸着最快也得八九天。”说完,曹叔问道:“东家可是要宴客?”
胥姜点头,“不过八九天也不算迟,来得及。”她正好可以将书肆内外好生整理一番,还能将手里堆的活儿销一销。
“那就好。”曹叔惦记着手里的活儿,和胥姜新定的矮榻,便收拾着要往回赶。
一出肆,正碰上楼云春,与他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了。
“谈好了?”
“嗯。”
经过昨晚一场夜话,胥姜瞧着他亲切,便黏在他身后,同往后院去拴马。顺道将自己的盘算,与曹叔商量的点子,都一一讲给他听。
听着听着楼云春突然停下脚步,胥姜没注意,一脸撞到了他背上,随后捂住鼻子问,“怎么了?”
楼云春回头,努力压着要翘起的唇角,将她拉到面前,低声问道:“你为何要在肆里多置一张木榻?”
一不注意说漏嘴了,胥姜捂住鼻子,却捂不住逐渐烧红的脸颊,随后拿润泽的眸子瞪他,瓮声瓮气道:“莫要明知故问。”
闻言,楼云春的嘴角压不住,弯成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