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不得其平则鸣,水不得其平则喧。
随着震荡铿锵的锣声,曾追胸中怨愤之气直冲云霄,一通酣畅淋漓的痛骂过后,胸中却涌起无限悲凉。
忽地他听见楼下有人振臂应喝,垂头看起,竟是胥姜。
胥姜这一嗓子,将曾追身后的士子们都喊醒了,也立马跟着喊起来。
“骂得好!”
“说得对!杜司业向来刚正,又岂是那等徇私舞弊之人!”
“就算要徇私,有曾追在,哪里论得到那赵秀?这说不通啊!”
“就是,就是!”
“我是国子监的生徒,我相信杜司业!杜司业监考这么多年,向来清明,况且国子监这么多人才,随便挑几个,也比那赵秀好!”
“那赵秀与继圣同流合污,能是什么好人!其言不可信!”
“去年携月楼举办拾文雅集,不就被揭发是为士族争名么?这赵秀跟他们混在一起,谁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如今诬陷杜司业,说不得就是那些士族指使的,就是为了破坏眼下好不容易得来公平公正的新制。”
“谁说不是?他们近年可没出几个进士。”
曾追听见这些声音,不禁热血沸腾,他不是孤军奋战,不是一个人!
随即又抡圆臂膀,将锣敲得震天响,将四面八方的人,都吸引到这头来,随后又将自己所作讨伐檄文,犹如杜鹃啼血,声嘶力竭地长鸣三遍。
胥姜在楼下听得眼眶发红,喉咙发堵,她也一次次地跟着高呼。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士子也跟着曾追喊了起来,曾追骂一句,他们跟一句,其声阵阵,犹如除恶驱邪之咒诀,荡清天地乾坤。
这声音将本龟缩在书局里的周家人也震出来了。
这场景众人一回生、二回熟,麻利地替他们让开一条路,以免被波及。
周家领头的依旧是周善才,跟随他一起的并不是打手,而是一群衣着光鲜的士子。
胥姜暗道,来得好!他们不来应战,曾追这场戏还不好唱,这个地儿也白选了。
周善才早已没了原来的风光,想是受鞭笞的伤还未好全,整个人看着有些萎靡,完全没了以往笑面虎的从容,看着怨气不比曾追小。
他恶狠狠地瞪着曾追,恨不得将他活活咬死,可还不等他开口,曾追便先发制人了。
曾追欠眉欠眼地问候道:“哟,骗子来了?听说你被抽了五十鞭?这么快就好了?”
周善才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可他毕竟是老江湖,暂时还稳得住,他反唇相讥道:“我骗财,你老师骗功名,算起来咱们也份数同行,你又何必急赤白脸的?”
“谁与你份数同行?那赵秀才同你份数同行吧?你们这些士族的走狗,定是商量好了,让那个奸人来构陷谋害我老师,当真是狠毒。”曾追论战经验丰富,聪明地绕开他的陷阱,将赵秀与他绑死,将火往士族身上引,冲淡流言对杜回名声的影响。
“你少把屎盆子往我们身上扣。”周善才身后的士子忍不住骂道:“以他赵秀的出身,给咱们提鞋都不配。”
混在他们之中的冯杪,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胥姜心道:周家都这般了,冯杪还不离不弃,真是可歌可泣。
这人的话惹恼不少寒门弟子,不少人骂道:“出身不好怎么了?出身不好,照样考状元,看看这几年,连着三届状元都是寒门子弟,不仅如此,这几年上榜士子中,咱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占多少?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草包又占多少?还有脸在这儿叫嚣!”
“自从朝廷罢推举制后,你们这些人走不了关系,买不了官,肚子里头又没墨,连会试都过不了,看着咱们一个个高中,急得直跳脚吧。”
“这些年,你们得的最多的病,是不是红眼病?”
曾追冷笑,“携月楼拾文雅集上,你们写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我还记得,要不要当众给你们念念?”
这些士族子弟闻言,脸色一个塞一个的难看,纷纷咒骂起来。
周善才试图将话头拉回来,“何必翻旧账?眼下你们自己人犯事,拉我们出来挡祸有什么用?漏题作弊的又不是我们。”
曾追继续拿赵秀堵他嘴,“那赵秀与你们继圣交情匪浅,又是木淙也的弟子,与我老师有什么关系?空口白牙就想污人清白?有本事拿出证据!”
“那杜回如何证明他没有漏题?”
“你如何证明你今日没偷偷吃大粪?”
话糙理不糙,围观众人一阵哄笑。
周善才脸色顿时又青又臭。
此时,他身旁的一名士子,推了推冯杪,冯杪顿了顿,借着钻入人群。
胥姜留了个心眼,一直盯着他,见他借着人群的掩护,朝楼里去,心头有不好的预感。
她左右看了看,见到人群中有个熟脸,忙借着犟驴开道,挤到那人身边。
她拍拍那人肩膀,那人一回头,见是她先是一愣,随后忙问道:“娘子有何事?”
胥姜凑近他说了几句话,朝他指了指。他神色随即一凝,然后暗自招呼着同伴,也借着人群的掩护,跟着冯杪往楼里去了。
胥姜心头忐忑,见冯杪出现在二楼廊道,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冯杪一身简朴着装,与寻常寒门士子无异,很快便挤到了曾追身旁。曾追一无所觉,正慷慨激昂地与周善才论战。
“捉贼尚且拿赃,好比你们作假,皆是有凭有据,有人有证,无可抵赖。他赵秀靠一张嘴便想颠倒是非,污人清白,未免也太容易了!”
有人附和,“就是!我看他跟你们就是一伙儿的!”
周善才与同他一伙的士子看见冯杪,忙奋力与他们吵起来,吸引其注意。
胥姜攥紧缰绳,死死盯着冯杪。
与冯杪一起挤到曾追身旁的,还有胥姜方才找的那人。
曾追正骂得口沫横飞,突然感觉背后撞上一股大力,紧接着身子便往护栏外翻去。楼下众人见了,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胥姜也忍不住喊道:“曾追,小心!”
曾追脚下一空,眼看身子就要栽出护栏,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拉了回来。
众人皆松了口气。
冯杪见失了手,忙要跑,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紧接着两只铁钳一般的手便将他揪住,拉到了曾追面前。
“盯了你很久了,当众行凶,胆子不小!”这是大理寺的人。
冯杪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来凑热闹的。”
“这人是冯杪!”有人认出冯杪,随即喊道:“周家的走狗!”
曾追惊魂稍定,一见推他的人是冯杪,怒从心起,上前便给了他一拳,随后对楼下周善才道:“周善才,你们好狠毒的心,大庭广众之下,竟想谋害于我,可见是被我戳中痛处,做贼心虚。”
周善才矢口否认,“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可别血口喷人!”
胥姜站出来作证:“我方才分明看到他跟你们混在一起,休想抵赖!”
有人附和,“我也看到了!”
周善才一见她,表情扭曲了一瞬,强辩道:“街上这么多人,凑得近的,难不成都是我的人?”
他附近的看客,立即闪到一旁,生怕被牵扯。
“哎哟,我们可不是跟你一伙儿的。”
胥姜冷哼一声,“是不是你们的人,见官审一审不就知道了?”
“对!见官!”曾追拿起锣一敲,大帽子朝周善才扣去,“我要去公堂,告你们当街谋杀功名在身的士子!”
周善才的同伙闻言,脚底抹油,纷纷开溜。
提起衙门,周善才背上被鞭笞的伤就隐隐作痛,“爱告就告去,与我何干?”说完警告地看了冯杪一眼,也灰溜溜走了。
楼上士子们见状,忙拿东西砸他,砸得他四处逃窜,最后跑回继圣书局,将大门一关,便再无动静了。
冯杪脚一软,就往地上跪去。
多行不义必自毙。
胥姜眼神发冷,这次再不能放过他了!
金殿之上,钟磬和鸣。
除赵秀外的二十七名进士,按进士及第、进士出身二榜,依序列坐。
此次殿前考核,除圣人与进士外,另有太师、太傅、太保,‘三师’监试,尚书令提调,另有授卷官四人,弥封四人,收掌四人,印卷二人,填榜二人,皆由各部大臣担任。
考核有三,诗、赋、策问,由圣人当廷出题,每题半个时辰。
“授卷——”
随着尚书令一声长喝,授卷官将白卷依序分发给众进士。
胡煦屏息凝神,抛除所有杂念,提笔答题。
两个时辰后,所有考卷弥封,分放至三师桌前。三师读卷后,以‘圈、尖、点、直、叉’作批注,得圈多者试卷列于前位。
三师读完所有试卷,将得圈多之前十本,呈于圣人。待圣人读卷后,御笔钦点前三名为一甲,其余名次由三师授予,最后再解封、问名、填榜。
自考核起始至解封,圣人与三师皆不知答卷之姓名,自解封、问名、填榜后,再当廷宣读名次。
一榜三名,二榜二十四名,榜单皆已填毕,填榜官将一榜呈于圣人,二榜呈于太师,由二人宣榜。
金殿内落针可闻,进士们皆静立,眼观鼻、鼻观心,垂头恭听。
胡煦站在最前排,心头十分平静,他有真才实学,身正行正,自然不惧考验。
圣人将榜单扫了一遍,启口赞道:“此榜上三人皆为凤毛麟角之人才,超群轶类之后秀,其诗赋文采斐然,其策论鞭辟近里,得此栋梁,朕心甚慰。”
在场众臣齐声喝道:“恭贺圣上,喜得英才。”
圣人朗笑一声,随后宣榜:“一甲第一名,胡煦,点为状元。第二名,贺玉卿,点为榜眼,第三名,王川柏,点为探花。”
三人殿前跪拜,谢恩。
随后便是太师宣榜,宣榜后众进士,齐齐谢恩。
侯在殿外的朝臣们听殿内宣榜,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楼敬听到胡煦再点状元,心头大石落地,楼云春倒是平静无波。
宣榜后,便是比榜,也就是将前后两榜对比名次,由尚书令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