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柳枝发几何?
可堪离人相送折。
一别长安繁华尽,
从此清都山水多。
紫金门陆续迎来为杜回送别的车马,除家人外,袁祖之、楼敬、钟麓、李统学几位老友自不必说,胥姜、楼云春、曾追、胡煦也在其列,还有国子监同僚和生徒,和众多士子,皆来为他送行。
杜回看着几位老友,叹道:“你们又何必来?白白带累了名声。”
袁祖之摆摆手,满不在乎道:“要带累也早就带累了,不差今日这一送。”
楼敬笑说:“俸禄可不能白罚。”
钟麓拍着杜回的肩膀叹气,“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聚。”
李统学倒是很乐天,“就当出门游玩,听闻往涪州去一路山水清绝,多名胜古迹,我给杜兄带的一箱纸墨,怕还不够画的。”
杜回笑骂,“我看你是想让我替你拓碑。”
李统学拱手求道:“若能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几人又笑开来。
楼敬握着杜回的手,叮嘱道:“一路多保重,路途虽坎坷,却总有相会之日,我们在京城等你。”
杜回不禁揶揄,“这人不与我对嘴,一时倒是处不惯了。”复又应道:“放心,我身子骨向来康健,定能熬回来与你们畅饮千杯。”
随后又看到旁边一双并立的小儿女,轻叹道:“只是此去有三等憾事,一是不能看学生及第,二是不能亲自监印《文脉溯源》,三则是喝不了他两人一杯酒。”
酒是什么酒,几人都心知肚明。
“这有何憾?”钟麓招来随从,奉上早已备好的美酒,亲自倒上两杯,将楼云春与胥姜招过来。
二人也毫不扭捏地端起酒,走到杜回面前,齐齐朝他一敬。
杜回心满意足地喝了,随后连说了三声,“好,好,好,也算是了却一桩憾事。”
曾追也过来,倒了一杯酒敬他,“老师,这杯就当学生提前敬你的谢师酒,您安心将这杯酒放进肚子里,待来年学生高中,飞书给您报喜!”
杜回畅然一笑,接过酒喝了,“好,有志气!”
紧接着是胡煦,他敬道:“多谢先生往日提点,望先生此去,一路顺遂。”
杜回饮了,欣赏道:“也望你往后仕途通达,扶摇高飞。”
随后他又与几位老友同饮三杯,各叙别话。
至此,时辰也差不多了,该启程了。
杜回朝来相送的老友、同僚、后生、晚辈行了一礼,朗声道:“杜某人就此别去,望与诸君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先生一路顺风。”
“先生保重。”
不少学生都哭了,有人带头背起国子监的学训《大学之道》。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学子们一起头,士子们也跟着诵读,以郎朗清声,浩然相送。
杜回看着眼前的学子们,红了眼眶,这些都是大盛的脊梁、基址,有他们在,大盛可保昌盛矣。
随后又转身看向身旁的妻儿,轻道:“我去了,你们好好的,等我回来。”
杜夫人已湿了秀帕,也顾不得体不体面,庄不庄重,不舍地拉着他的手,“老爷,你定要多注意身子,往后穿衣吃饭没我在一旁,千万莫亏了自己。”
杜回拍拍她的手,“晓得了,你也是,莫要太劳神。”
随后又对儿子嘱咐道:“照顾好你娘,姐姐妹妹若有难处,也多接济,休要辞责。”
杜回还有两个女儿,皆已出嫁,他没有让她们相送。
杜飞章哽咽道:“父亲莫要挂心,京中有我,您此去多传家信,好让我们知道您一切安好。”
杜回答应道:“我一到涪州,便让人传信回来。”
曾追道:“老师放心吧,这儿还有我。”
“好,家里就托付给你们了。”杜回拍了拍二人的肩膀,随后在二人的相扶下登车。
家眷们又低低泣成一片。
杜回站在车上,朝众人挥手,“都回去吧。”随后又眺望长安,却见这座繁华都城不动如山,来去皆泰然。
他亦泰然。
待杜回领着六名侍从,三辆马车绝尘而去,前来相送的人才纷纷折返。
几位好友目送他隐入青山,皆阵阵幽叹。
胥姜眼眶湿润,楼云春递上手帕给她擦脸,劝道:“总有一天,杜先生会回来的。”
她抓住他的言外之意,话外之音,心头离绪稍减,随后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睛。
楼敬在一旁瞧着二人,心头酸道:终究这第一杯喜酒,还是让杜回那个老小子给抢了去。
罢了,罢了,这回便让着他。
随后,他同众人招呼道:“咱们也回吧。”
归也,去也。
去也,归也。
皆沐清风。
礼部考核后,所有中榜进士的授职也明晰了。
“史馆?”胥姜差点被口水呛道,竟被她言中了,她吃惊地瞪着胡煦,“什么官职?”
胡煦温言笑道:“着作佐郎。”
着作佐郎,从六品上,协助着作郎掌修碑志、祝文、祭文。
“不是说,此次考核有两个稀缺要职么?”胡煦作为状元,且还是二点,怎么会被分到史馆?
胡煦笑容淡了些,“重要的官职自是人人挣破头,高中的士子中也有士族子弟,自有底气一争。”
科考与礼部考核虽公平,可分配调度仍由吏部考定,吏部拟出名单后再上呈门下省决议,其中官员多与吏部多有联通,稀缺要职自然多推士族子弟担任。
圣人虽可以钦点职位,可为平衡朝局,又不好过多干涉,况且一个没有根基的状元被点入要职,幸或不幸很难说。
所以当时圣人召见他便给了他两个选择,是选择一个肥差,还是选择一个清要之职。
若是常人,面对这两个选择,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肥差,可胡煦刚经历一场政治阴谋,面对眼下唾手可得的肥差,便心生了几分警觉。再深思圣人令其选择之用意,心头豁然清明,毫不犹豫地选了清要之职。
圣人当即呼‘妙’,随后便将他点入了史馆,任着作佐郎一职。
他虽暂且不知此职妙在何处,直觉却告诉他没选错。
所以他又对胥姜说道:“这个职位也不错,在东家此处练出的本事,也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闻言胥姜哈哈一笑,说道:“说起来,我若同意钟麓大人聘为史馆外修,与你倒也算同僚了。”
胡煦也笑,随后挺直脊背,郑重朝胥姜行了一礼,谢道:“若没有东家,便没有胡煦今日,多谢东家提点之恩,扶携引见之义。”
这一礼他早该来谢,却因高中后的各种事绊住了,拖延至今。
胥姜一惊,赶忙虚扶道:“都是朋友,你这般也太见外了。”怪道说他今日带了这么多东西上门,竟为这此事来的。
“东家于我是朋友,更是恩人,当受此礼。”至于那样一份未说出口的情谊,便永远搁在心底罢。
想当初他自我承诺,待高中后便同她表明心迹,可时不待人,她已选择了楼云春。直到后来与楼云春相熟后,他才知道,自己与胥姜只见差的并非时机,而是需求。
胥姜需要的并非他这样的人。
见他固执,胥姜只好受此一礼。
“对了,我有样东西给你。”胥姜起身找出一个香罐捧给胡煦,“早些日子便制好了,因后头杜先生出事,便忘了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