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大年龄还上山挑水,柳眉皱眉问道:“孩子呢?”
“女儿嫁去别的县了,很少回来,儿子因为匪乱被祸害了,留下一个孙子,在客船上做工,十天半月才下船一次。平日里就剩我跟老头子守着这船,靠卖茶挣点花销。”老妇将两个茶罐抱过来,递给胥姜。
胥姜接过后问道:“为什么不去岸上?”
“一辈子都在船上,习惯啦。”老妇又找来一只马扎递给胥姜,然后又去找碗,“水上人户,靠这水吃,靠这水穿,下了地反倒不晓得要怎么活咯。”
胥姜拨了拨火,“您得和阿翁在这船上多少年了?”
“一甲子是有了。”她分出五只灰陶碗,接过柳眉手中的葫瓢,舀水一只只冲洗。
“老人家,我来吧。”柳眉接过她手里的活儿,手翻了几翻,便将碗冲洗干净,随后给胥姜抱去。
“您二老高寿。”便是养在京中的老太君们,都少有这般长寿的,胥姜笑道:“今日吃您的茶,正好沾沾福气。”
“哎哟,这乖女,真可人疼。”老妇上前摸了摸她的头,随后去水桶旁揭开一块布,提来一只竹筐,“船上没什么好东西,这都是你阿翁去山里摘下来的,别嫌弃。”
长者赐不敢辞,胥姜没客气,欠身接过了。
那是一篮野果子,有羊桃、木通、鸡嗉子、酸枣、板栗、橡实等等,都是山里的时令野味儿。
“怎么会嫌弃,好久没吃过这些东西,可想得紧。”胥姜捡出几个板栗、橡果,拿一旁的压船石给砸开口子,扔进炭火里,不一会儿香气便窜出来了。
老妇见她是个会吃的,便知她不是表面客套,更喜欢了。
胥姜选了个炸口的木通,递给柳眉,“眉姐,尝尝这个。”
“这叫什么?”柳眉哪里见过这个,接过后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还挺香。”
“这叫木通果,很甜的。”胥姜也选了一个,掰开来朝那白白的肉咬了一大口,嚼了一阵,便朝着船外‘噗噗’吐籽儿。
柳眉看得有趣,也不禁掰开来咬了一口。
甜是真甜,籽儿也是真多。
胥姜吃完一个,又选了几只让柳眉拿去给单伯他们吃。
“我年轻时候也爱吃这些果子,如今老了,便受用不住了。”胥姜让挪出马扎,扶着老妇坐下。老妇捡起一只羊桃,反复揉捏半晌,才撕开毛皮,挤出里头的绿肉尝了一口,随后被酸得眯起了眼睛,“摘回来吃不了,多也是送人,有时送人也送不出去,便烂在篮子里了。”
“阿翁也不吃?”
“他年轻时候就受不住,向来是不爱吃的。”老妇将羊桃皮扔进火炉,眼眸映着火光,柔和得不像话,“他是个死脑筋,就记得我年轻时候爱,也不管眼下吃不吃得来,每每进山就要带一篮子回来。”
胥姜光听这话就甜滋滋的,“或许在阿翁眼中,您一直都是那个爱吃野果子的小姑娘。”
老妇盯着那篮五彩缤纷的野果,眼眸中浮起一抹神采,随后自野果中选出一挂红彤彤的鸡嗉子塞到胥姜手里,爱怜道:“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这么会讨人喜欢?”
胥姜两眼弯弯。
吃完鸡嗉子,水也沸了。
胥姜开始分茶,她揭开就近的一个茶罐,浓郁的野菊之香霎时盈满鼻尖,“好香啊。”
“也是你阿翁去山里摘的。”
野菊采的是将开未开的黄头花苞,胥姜捏了一颗,茶干而脆,不是晒的,“这是用石头烤制过么?”
老妇点头,“船上潮湿,只靠晒,放不了多久就会返潮发霉,烤过能放久些。”
野菊烤制不能用明火,先将其洗净蒸制,再晒得半干。然后将洗干净的河卵石,铺放进锅中,待烧至滚烫后撤火。再将花苞置于石上,借余热慢慢炙烤,如此才不会将花烤焦,且还能保留花香。
沸水入碗,不消片刻,便出了金汤,老妇用碗盖将其盖住,然后依次将其放入托盘内。柳眉将茶端至船尾,待单伯揭开碗盖,那半开的花朵,已散开金丝,起伏于茶汤之中了。
他闻了闻,赞道:“好香。”
老翁朝他笑了笑,随后抬手示意他尝尝。
单伯端起碗尝了一口,味道清苦,待茶汤消散于脏腑,又返出一味甘甜,他赞了一声“好。”,又连喝了几口。
两名护卫见他喝得欢,也端起茶往嘴里灌,顿时被苦得皱起眉。
单伯‘哈哈’大笑,随后说道:“这是还没到‘受苦’的年纪呢。”
老翁闻言,也不禁张了张嘴,无声地笑出‘声’。
胥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低声对老妇问到:“阿婆,阿翁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老妇笑容淡了些,叹道:“是在成亲前一年,参加下元节祭神,船翻了撞到利石上碰坏了。”随后她又笑道:“为此还差点悔婚,不过被我给打回来了。”
想起巴人的下元节祭祀确实凶险,老翁翻船,能保下一命已是大幸。
“不会说话也没什么,少些吵闹,清净。”老妇将另一只茶罐抱过来递给胥姜。
胥姜揭开一闻,茶香幽幽,使人心旷神怡,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脏腑都清透了。
“这便是相思茶?”
“嗯。”老妇见胥姜掏茶,嘱咐道:“少放些,这茶醉人。”
“醉人?”胥姜倒是更好奇了,将自己那碗又多放了一撮。
茶水泡开,成浅碧色,胥姜招来柳眉,将她的那碗递过去,随后才端起自己这碗来喝了起来。
初尝浅淡,复渐浓酽,味道并不苦,却在划过喉舌后,留下些许涩感,待头泡喝完,甘甜与涩意绞上来,牵肠挂肚,让人欲罢不能。
她忍不住又冲了第二碗。
“好茶。”胥姜叹道:“我也算品茶无数,竟从未听说过有这一味茶。”
老妇道:“因为这茶独我这儿有,别处都喝不到。”
“可您不是说,这茶是一对有情人种在黄堆山上的么?”胥姜对上老妇清亮的眸光,随即恍然大悟,“是您和阿翁种的?”
老妇含笑指着对岸的一座山说:“那就是黄堆。”
胥姜望向那座山,不禁心潮澎湃。
忽地,两声号子自江岸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两艘渔船自下游撑上来,入了码头。
“渔人回来了。”
单伯等人也从船尾穿了过来,“是方才打渔那两人。”
护卫道:“走,去看看。”
胥姜也起身跟了上去,却不知为何胸口有些发慌,随后脚下也跟着飘忽了,她本以为是船被水波冲晃,却在一头栽下船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醉茶了。
“哎哟,天老爷!”
胥姜的脸砸进沙中,身后传来柳眉的惊叫。